作者:柯遥42
“官兵欺负人了啊!”
老人嘴里说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这世道真叫人活不下去啊,才将将承受女儿离世的苦痛,眼下又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被郡王刁难啊……
周围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陈信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脸竟有些微红。这里不在上洛,他调动不了官差来驱散百姓,教坊司的宫人也在一旁冷眼袖手,没有半点要插手解围意思。
柏灵望着眼前牛皮膏药一样的男人和老妇,忽然笑了一声。
她走到老妇人面前,半蹲下来,低声道,“别演了,婆婆开个价吧。”
那妇人从指缝里看了柏灵一眼,止了哭,小声道,“教坊司给了五十两,那你们也给五十两吧,给了钱,人就你们拉走。”
陈信听得怒从心起,“你——”
“阿婉。”柏灵对着街的另一头喊了一声,那边的侍女很快走了过来,“拿十两银子过来。”
“诶诶,我是说五十两!”那老妇人连忙说道。
“只有十两。”柏灵冷冷望了他一眼,“爱要不要。”
老妇人的话憋在嘴里闷了一会儿,“……十两就十两。”
侍女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交到了柏灵手中,柏灵丢在地上,那老妇人含泪笑着,很快将钱袋捡起来在身上擦了两下,重新揣进怀中。
一旁的男人一手抱着怀里的包袱,一手搀着母亲,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真是便宜了他们!”陈信有些羞恼地说道。
“阿婉,喊辆车来。”柏灵望向近旁的侍女,“把人带回去。”
“诶。”侍女点了点头,回身去张罗。
……
陈信原是专程为了衡原君的事而来,但今晚见柏灵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他送柏灵回到兰字号后,也一直在旁边搭手帮忙。
宝鸳被送到兰字号外的一个小院里。
原本发生这样的砍人惨案,是必定要惊动衙门的,然而今夜的事发地毕竟在百花涯的花弄里,且教坊司也先一步赶到,和死者的家属定好了私了的事宜,所以如仵作验尸、衙门审讯等一系列官府的流程,也都不必再走。
柏灵连夜请来了入殓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她就发现,宝鸳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就只剩下一层皮肉粘连。
先前躺在地上的时候发现不了这差别,但在抬运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为此小心小心再小心。
入殓人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显然也是见过风浪的,望着这样的尸首,她很快取出针线,拨开宝鸳的上衣,而后一点一点将外面的皮肉缝好。
在缝合时,老人口中轻声吟唱着听不出调的经文,时不时会伸手在宝鸳的后背上拍打。
这陌生而悠扬的声调,在深夜时听来,带着几分悲怆和诡谲。
柏灵全程在一旁看着,听着。
天蒙蒙亮时,尸首缝好,但宝鸳的手脚已经僵硬。
在入殓人的指导下,两人一起艰难地给宝鸳换上了新的衣服。
院外,阿婉连夜找来的棺椁也已经由板车拉来,灵堂已经在另一间院子布置好。
尽管一夜未眠,但柏灵一点也不困。
“辛苦了,”她对侍女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去找个可靠的人做吧。”
“姑娘还想做什么?”
“她的丈夫……”柏灵轻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阿婉面带难色,“兰字号今时不比以往,这件事如果连长乐坊也一直找不见人,我们就算再怎么大张旗鼓地找,恐怕也——”
“不用大张旗鼓,”柏灵轻声道,“你带着银子,去一趟长乐坊,把李姐她丈夫欠的钱都还了。”
阿婉愣了愣,一下没有明白。
“还了钱之后,留个信说我在找这个人。”柏灵低声道,“不用我们去找,等他自己上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方故人
百花涯里的女人死后通常是没有葬礼的,在离百花涯几十里地外有一个埋葬之地,各家字号的鸨娘会用草席将亡者裹好,然后派人把死者拖到乱坟那边,找个空地埋好。
柏灵不想这么做,她还是想给宝鸳办一个体面一些的葬礼,可是百花涯地属教坊司,寻常客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外面的白货铺和吹鼓手们却不能。
要好好办一场白事,就要去外面租一处屋舍——兰字号不缺这个钱,但问题是没有屋主愿意将自家的屋子租出来,给一个死在百花涯花弄里的女子作灵堂。
阿婉有些为难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柏灵。
“没有屋舍,就算了。”柏灵低声道,“我们搭一个临时的吧。”
“姑娘想搭在哪里?”侍女轻声问道,“兰字号恐怕没有适合搭设灵堂的地方,百花涯里可能都没有。”
“有,有一处。”柏灵低声道,“兰芷君有一间别院,就在这百花涯里面,我知道在哪里。”
“那李姐下葬的地方……”
“我亲自去一趟东林寺问问。”柏灵轻声道,“东林山上应该有位置。”
侍女点头,很快出了这庭院。
眼见天就要亮,柏灵也跟在侍女的身后往外走,一出门就看见等在院子外的陈信,她有些意外,“殿下还没有走?”
陈信摇了摇头,“柏灵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东林寺。”
“那我送姑娘一程吧。”陈信轻声道,“刚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想了想,“那就有劳殿下了。”
……
晨光熹微,柏灵坐在车马中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陈信几次往柏灵这边看来,见她漠然望着窗外的景象,似有所思的样子,总觉得此刻并不是一个搭话的好时机。
但有些话,他也不得不问,思前想后,陈信开口道,“昨夜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
陈信想着这个“算是”,总觉得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奇怪。
“自从上次东林寺一别,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陈信轻声道。
“嗯,兰芷君和我说过了。”柏灵轻声道,“他觉得还是不要再让你来见我比较好。”
陈信怔了片刻,“他都和你说过了?”
柏灵点头,“嗯……不见也好,以免又牵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
陈信的眉头微凝,“恕我冒昧……柏灵姑娘,莫非也是见安阁旧人?”
“我么?我不是。”柏灵答得很干脆,“只是平日里离他比较近罢了。”
陈信手里的扇子略一展开,而后又收起,他想了想,低声道,“……或许他希望你将来会是吧。”
柏灵没有接话。
她望着陈信的手,然后慢慢将目光再次移向窗外。
也难怪她偶尔会在兰芷君身上觉得亲切——这或许是因为在这百花涯里,他们都是被宫廷放逐的人。
“殿下想要查清的事,现在都查清了吗?”柏灵忽然问道。
“嗯,”陈信点头,“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没想到衡原君直接把当年旧事和盘托出了,那许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这么说来,当年的惠施大师,确实是被害的?”
陈信再次点头,“……当年他给我父亲写信,说如今见安阁少数身份似乎有疑,他手里已有证据,但他一介游僧,只怕那些东西放在寺中并不保险,所以想带给我父亲。
“如今想来,应该是衡原君动的手。”陈信低声道。
“是吗……”
“为了将见安阁牢牢握在手中吧。”陈信轻哂了一声,“他哪里料得到,在那之后不久,新帝登基,第一个拆的就是见安阁呢。”
“……诸事无常。”
“是啊,诸事无常。”陈信看向柏灵,“我今日来,是受一位故人之托,带姑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柏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笑,“这次又是哪位故人?”
陈信一时疑惑,“难道之前也有人来和姑娘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柏灵沉眸道,“不管你背后是哪位故人,替我谢谢他的好心……也别再做这种徒劳的事了,我不是寻常罪属,小心救人不成,反被我拖累。”
陈信眉头紧皱,“虽然不知道此前的人究竟是谁,但请姑娘信我这一次。”
柏灵望向他,“殿下既知道我曾是内宫司药,那知道我是为什么落到今日这般光景的么?你背后的人也知道么?”
陈信喉中微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半晌,他轻声道,“我毕竟不是京城中人,许多事知道得都比别人要慢半拍。金丝笼里第一次见你时,我还真的只当你是这百花涯里的一位寻常美姬……等后来知道了你曾在宫中做司药,甚至与衡原君相处甚久时,我也着实惊讶。至于说柏司药落入百花涯的原因……说来惭愧,我还是几日前才知道的。
“我没有要为任何人辩解的意思……”陈信低声道,“柏司药信也好,不信也好,这都不是今上的本意。”
在听到“没有为任何辩解的意思”时,柏灵就已经猜到陈信十有八九是要为什么人说话,只是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陈翊琮。
“你的这个故人是谁?”柏灵歪着头笑道,“不会是皇帝吧?”
陈信轻咳了一声,“这……我一个上洛郡的郡王,此番进京还是我第一次南下……怎么可能认得皇上呢。”
“那你说的‘不是今上本意’是听谁说的?”柏灵轻声道,“除了今上自己,还有谁知道他的本意?”
“柏司药这就不知了,当初你……你刺伤了皇上,他连日高烧,没有力气处置你。”陈信低声道,“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了孙北吉和张守中,下令将你放入百花涯的,也是这两位大人,皇上并不知情。”
“是吗,”柏灵低声道,“两位大人没有皇上的批复,就敢直接饶一个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死,殿下,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信吗?”
“司药大可以直接去问孙阁老和张大人,看看我这话是真是假。”
柏灵笑了起来。
“司药笑什么?”
“当皇帝可真好啊,”柏灵轻声道,“他想让谁出来背这个黑锅,谁就得出来把这口锅顶上……反正说到底,他永远有苦衷,永远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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