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成了亲,我娘就要催抱孙子,其实还没成亲她就开始唠叨了,”李一如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的月亮,“那不就和我爹一样,后半辈子都困在蜀州了么?每天不是给我娘嗑瓜子仁儿就是捏肩捶背的——”
柏灵笑了笑,“说不定你爹乐在其中呢?”
“那是我爹的事,我可不要这样,”少年答得义正言辞,但很快又叹了一声,眉目间有些沉郁,“我这次出来游历,其实也是想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就是刚才说的嘛,”少年的声音轻了一点,“这辈子到底要怎么过。我没想好,所以不能成亲,不然往后就被绑在家里了。”
牧成和柏灵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笑了笑。
“我方才说羡慕那两位太医,也是真心的,”李一如郑重道,“要是我也能最终找到让我至死不渝的事业,我宁可折寿二十年……三十年也行!”
“等你找到了,你就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柏灵笑道。
“问题是到现在也没找到啊,”李一如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想像我太爷爷一样,走遍天下山川湖海,记录各处风土人情……”
牧成看了看他,“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就在游历。”
少年摇了摇头,良久才艰难地道,“可我不会写文章——我现在写的东西,笔力和我太爷爷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柏灵忽然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李一如会随身带着纸笔。
可这一路上,她和牧成好像都没怎么见李一如动笔写过什么。
“你文章呢?”柏灵笑道,“让我们看看?”
“还没怎么正经写。”李一如有些羞赧,“大周南方的名山大川,我太爷爷基本都写过了——有的还写过好几回,珠玉在前,我……”
“得动笔啊,”牧成接道,“我不捉笔杆子,也知道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写着写着,笔力不就上去了。”
李一如再次仰天挠头皮,“不是。”
“不是什么?”柏灵看他。
李一如抠紧了手里的缰绳,“我也想动笔,但每次写了几句就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流水账,越写就越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有天分。
“我当然知道笔力这种东西得练,可现在一想到要记下点什么,就觉得浑身烦躁,难过得很……”
李一如扶着额头,“这种心情涌起来,就什么都不想写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道理都懂,但做不到……确实还蛮煎熬的。”
牧成笑了笑,“习武撰文都有天分之说,但最后闯出了名堂的,也未必就都是什么天纵奇才,有些‘笨功夫’,不下不行。”
李一如认同地点了点头,他长吁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说,他打心底认同牧成的话。
但——还是做不到。
李一如抓了抓头,想快些终止掉这个话题,“总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吃不了苦。”
“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柏灵在一旁笑道,“一如不用上升到个人品格。”
李一如摆了摆手,“……松青不用安慰我,我太清楚我自己的性情了。”
“我确实是想安慰你,可我说的也是实情,”柏灵轻声道,“知道早睡早起很好,知道勤勉读书很好……但就是做不到,这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
李一如刚想开口,又将心中的话咽下。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普通人的常态……但问题或许就在于,他不甘也不愿做一个普通人。
不然他也就不会偷偷从蜀州跑到这里来,甚至还要向北境出发。
然而这点不甘心,李一如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了。
“话说那本《心理讲义》啊,我之前在平京的时候读过一些,”柏灵接着道,“里面有一些关于这种拖延的描述,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嗯?”李一如看了过来。
“当你想起一件不情愿做的事——哪怕你还没有开始做,”柏灵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痛苦的感觉就已经在这里产生了。”
——光是想起一件不愿做的事,就会激活大脑中与疼痛相关的脑区。
不过这一代呢,真是没办法详细解释呢。
柏灵又接着道,“避开疼痛是人的本能,就好像你不小心伸手碰着滚烫的开水,燃烧的烛芯一样,根本不用过脑,手就缩了回来。
“是这种回避造成了拖延,”柏灵轻声道,“所以你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愿写,也不想写了,想远远逃开。
“这种‘不过脑’的回避当然是有益处的,它能让你在无意间避开很多危险,”柏灵伸出手比划,“总不能你的手已经浸在开水里了,你还要思考一下,‘喔,因为这是开水,开水会让我烫伤,所以我要把手收回来’,对吧?
“不然等你反应过来,说不定整只手都烫熟了。”
李一如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柏灵又接着道,“但在写作——也不止写作这件事,在很多更复杂的任务上,你都需要斩断这种不过脑的回路,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了回避。
“而不是反复琢磨,‘为什么别人能做到我做不到’‘我是不是不能吃苦’‘我是不是很没用’。”
柏灵也看着少年。
“……因为这些自我咀嚼只会让你感到更加痛苦,也让你肩上和任务无关的背负变得更沉重——适当的压力是有益处的,但是如果背的东西太多,太重,人就走不远了。”
李一如感觉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像这样的劝慰,他还是头一次听见。
“那……我应该?”李一如轻声问道。
“‘摆脱拖延’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立刻去做’,先开始写些什么,每天都写些什么,”柏灵轻声道,“因为‘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当你真正开始去做这些事,先前的痛苦就会慢慢消失。
“有过这样的‘胜利体验’,事情就会开始变得简单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可能是,这会让你意识到某些想法是飘渺的。它并不会影响你的行动——没有人或事在真正阻止你。
“意识到这一点,人就能跳出自我束缚的藩篱,让自己养成新的习惯。”
“……会吗?”李一如颦眉问道。
“会啊,”柏灵轻轻侧头,“你试试?”
第二十九章 我也一样
“我说也是,”牧成在一旁笑道,“先前我们刚出徽州的时候,你那封信写得就挺快的——想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
“嗯,李元老先生写《山川实录》的时候都四十多了吧我记得,虽然《实录》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那样凝练的文笔,本身也是经过了打磨才练就的。有句话不是说么,‘你做三四月的事,八九月自有答案’。”
牧成和柏灵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李一如没有跟上来。
两人回头,见少年神情动容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牧成问道。
李一如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心中的感怀。
从前在家时他极少与家人谈及这些,父亲和爷爷虽然是太爷爷的后人,嘴上夸耀着先祖游历天下的英明,却也始终对这颠沛的一生有些不以为然。
母亲就不要说了,她倒是时常在自己跟前说起与太爷爷有关的事——不过却都是拿来作负面典型。
反倒是今时今日,在听罢二柏的故事之后,他一时感怀,身旁又恰好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友人,于是便轻描淡写地,将经年累月掩藏心底的愿望说出了口……
牧成和柏灵既不笑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劝他迷途知返,早些去学安身立命的本事……
李一如忽然很感动。
他喉咙动了动,良久才道,“两位哥哥,我之前就在想……这一路上我们既有缘同行,何不效仿古人义结金兰,结为异姓兄弟?”
柏灵和牧成都怔了一下。
李一如又道,“今日正好路遇这两位太医的祠堂,趁现在巡兵还没有来,我们不如折回去,请他们二人为我们作个见证!”
两人都笑起来,彼此看了看。
若不是李一如突然提这一句,牧成和柏灵也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从徽州到江洲,这一路险象环生,几次生死一线,也全凭彼此照应,才一次次化险为夷。
尽管两人都不怎么追求所谓结义这样的形式,但这时候看着李一如满怀期待的眼睛,也都不愿在这时拂了他的兴致。
于是几人快步折回,重返二柏的“祠堂”。
牧成先开了口,“我比你们大了许多,就不要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话了,我们都要长命百岁才好。”
李一如叹了一声,郑重道,“生逢乱世,生死有命,今日有缘与两位哥哥相聚,已是三生有幸!来日若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柏灵望着香炉后头,石头雕成的柏奕和柏世钧,一时有些出神。
在逃出平京的时候,她已经做好这一路独自面对艰难险阻的准备,哪里想得到出门不久,就有了这样的奇遇。
“松青,到你了!”李一如轻声提醒道。
柏灵回过神来,才发现牧成和李一如都已经对着二柏的石雕抱拳,等着自己开口。
她也向着父兄的石像拱手而立,“……我也一样!”
三人一同鞠躬,便算礼成。
回程路上,三人心情都很是畅快,李一如也不再喊牧成和柏灵“牧大哥”“松青”,称呼直接换成了“大哥”和“二哥”,切换得无比顺畅。
等回到住所,正好赶上第一批巡逻的卫兵从客栈前经过,几人有惊无险,一道回屋。
临睡前,李一如将那封誊写再三的书信交给了柏灵。
他们已经向店家打听清楚,那位次辅大人的大公子住在江州城南的崇化坊——不过那儿不是张家的老宅,反而离柳家的府邸特别近。
据说是因为柳家女儿不忍与家人分别,所以张敬贞便直接在附近买了一间宅院,好让妻子闲暇时可以探望父母。
这件事一度在江洲诚中传为美谈。
“明日一早,你先去送信,”牧成对柏灵道,“我和一如在客栈里收拾行李,等你回来,我们就出城北上。”
“嗯,”柏灵点头,她捏着手里的信封,一时间颇为感叹,“等送了这封信,徽州府的事,也算暂了了。”
……
次日清晨,崇化坊内,张敬贞早早就醒了。
自从三年前离开平京,返回江洲娶妻之后,他的日子就完全变了一个画风。
成亲后大约过了三个多月,妻子被诊有孕,他索性便写信给父亲,要在江洲暂住一年。
张守中很快回信,并差人带着了一副银打的长命锁和大小两对镯子来。
信中,张守中少见地与儿子说了一些心里话——或许也正是因为书信往来不必见面的关系,有些话反而好说。
想想当年世子身边的朋友,胡律在父亲被赦无罪之后,一家人搬离平京,在郊野耕作为生;曾久岩不知下落,李逢雨也少有动静……能走到这一步,说明他们都不算笨,不会仰仗自己和皇帝过去的交情,在圣驾前讨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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