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你们……”牧成颦眉,他的左眼已经被血痂粘住,只有右眼半睁着,“怎么……”
“松青的朋友似乎是在常家军里做大夫,”李一如答道,“借他们的光,我们进了屯龙陂以后,常家军送我们来的涿州……牧大哥你这,你这伤……”
“都是……皮肉伤……”
“这么多皮肉伤,要是都感染了也是很严重的。”柏灵低声道,“牧大哥脚上还有力气吗?”
牧成有些困惑地看了柏灵一眼,“你们疯了……要劫狱?”
李一如和柏灵一人挽起牧成一只手臂,将他扛在了肩上。
“劫不了……”李一如的声音显得有些吃力,“回去再和你说详情吧。”
……
衙门的别院里,李一如和柏灵在抬着牧成进屋以后,两人一道帮他把已然破旧的旧衣服脱了,而后柏灵一点点清理伤口,李一如在一旁说起这段时间里两人的遭遇。
牧成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今晚曹峋向二人提出的条件。
“他要你们给他搜集沿途各州府的不平事?”牧成颦眉,“他想干什么?”
“一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评议折子吧,”柏灵轻声道,“手里有其他地方衙门的黑料,进京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些。”
“那你们答应了?”
“答应啦,”柏灵轻声道,“反正出了涿州,他又管不到我们头上,真要是这一路遇到了什么不平事,倒也多了一条可以反馈的渠道,何乐不为呢。”
牧成想了想,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李一如已经催促道,“好晚了,牧大哥今晚先休息吧。”
“今晚三弟守夜吧,我明天还要赶路,就先去休息了。”柏灵望向李一如。
“你明日就要走?”牧成抬眸望向柏灵。
“是啊,”李一如点了点头,“刚才忘说了,常将军答应一路送松青去靖州,所以明天就——”
“也好。”牧成低声道,“这样也能快些团聚……”
这句话听得令人有几分唏嘘,柏灵忽然想起牧成这边的事情来,于是又在他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对了,还没有问牧大哥有没有找到嫂子和侄女呢,她们现在在哪里?见着了吗?”
牧成摇了摇头。
李一如怔了一下,“涿州城里没有消息?还是……”
“没有消息。”牧成低声道。
“怎么会没有消息呢?”李一如问道,“是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就算是搬了家,问问邻居也总能找到些线索的吧?”
“不是的……”牧成低声道,“拙荆和小女,都不是涿州本地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从越州……过来的。”
“什么?!”
牧成目光低垂,他半个身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表情带着一些木讷。
“我的事,那位曹大人也给你们讲过了吧。”牧成轻声道。
“牧大哥是被冤枉的。”李一如捏紧了拳头,“我们已经知道了。”
“但大哥当时为什么为什么要逃走?”柏灵轻声道,“而且还要让嫂子和侄女冒险单走……”
“她们不算单走。”牧成低声回答,“她的两个哥哥跟着她一块儿上的路,这两位兄长以前都是走长镖的,比我更清楚这跋山涉水的路要怎么过。”
越州、母女、镖师……
柏灵在一旁微微颦眉。
总觉得牧成描述的这队行人,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我和那个越州府长吏之间的恩怨,真是荒唐至极,不提也罢。”牧成低声道。
“我元宵当晚去到前知府宅中拜访,还是这位长吏来传的讯,那封荐信也是那个长吏交给我的,说府台大人念及我是北地人,当下在越州衙门的工期又快到了,半年前就已经拟好了这份荐信想让我回乡。
“信上是越州府衙门的官印,又写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怀疑,当晚就提着酒去老府台家中拜访——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即便是现在谈及这件事,牧成表情依旧万分恼火。
“我在狱中候审时,拙荆来探望,”牧成低声道,“那长吏三番四次去找她,告诉他外头已经定下了我的死期……她性直,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说倘使我真的死了,她便带着女儿和我一道走。”
牧成把整件事说得恨晦涩,李一如那边听得一头雾水,但柏灵多多少少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无非又是一件府衙长吏觊觎捕快家中娇妻,于是暗中设计陷害,逼迫就范的故事。
牧成是个骄傲的人,这种蝇营狗苟的龌龊事,他连讲都不愿讲。
“嫂子姓什么?”柏灵忽然问道。
“姓伍。”牧成答道,“怎么,你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姓伍么,那应该是她想错了……
“我明日可以去托涿州的驻军去问问。”柏灵答道,“他们在这儿的消息,应该会更灵通吧。”
“她们比我早出发半个月,我是先往西边逃了一段路,然后才重新折返北上的,所以他们的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约好了九月在涿州城相见……”牧成顿了顿,“不过他们为了避开追兵,路上也改了姓名。”
“应该……是姓‘严’吧。”牧成轻声说道。
第五十一章 恰如其分
牧成带着几分愧疚,为先前自己先走的事向李一如和柏灵道歉。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已经被销,又明白猎鹿人已经盯上了自己,思前想后,觉得就这样江湖再见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两人搭救,这个人情欠得他心里难受。
李一如连连摇头,在一旁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两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一旁柏灵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
她怕自己的神情被看出端倪,背过身去,佯作给自己倒茶,右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她还记得,当初打算直接取道江洲的时候,镖局为她选中过一队同行的旅人。
那也是一对母女,她们从越州一路来到平京和徽州之间的小镇,要去江洲寻亲。
她们有自己的马车,随行者只有“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且沿途一直在雇镖师护航。
然而就在快到江洲的时候,一棵山上的老树被雷劈断了往下砸,于是车毁人亡,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对母女……正是“严氏”。
是巧合吗?
“二哥?”李一如喊了她好几声,最后上前拍了一下柏灵的背,“你觉得怎么样?”
柏灵有些茫然地回过头,“什么怎么样?”
“你明日去和汪蒙将军说一说此事,我去找猎鹿人他们。”李一如说道,“涿州城说小不小,但要找这一两个月里新进城的人应该也不难。”
“嗯。”柏灵连忙点了点头,“好主意。”
“你怎么了?”李一如有些关切走近,“二哥脸色好难看。”
“……累了。”柏灵轻叹一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明天又要上路,实在是……”
“我去给你拿铺盖!”李一如跑去柜子前,帮柏灵把被子重新拿了出来。
这间别院同两人在屯龙陂时住的院子差不多,也一样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宅子。
床只有一架,已经让给了牧成,柏灵和李一如要休息也就只能打地铺。
夜深了,屋子里没有人讲话。
李一如坐在牧成床边,时不时去探他额头上的毛巾。
牧成全身是伤,高热不退,少年摸着毛巾被额头烫得温温热时,便将它拿起来重新放进凉水里搓一搓,再给牧成敷上。
柏灵背对着二人,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是觉得凉透了。
听见柏灵这边一直在动,李一如用极轻的声音念道,“二哥是睡不着么?”
柏灵索性不装睡了,坐起身把自己的披风取了过来,也盖在了被子上。
“太冷了。”柏灵低声道。
“我听说北方都睡炕呢,暖和得很”李一如笑道,“也就知府大人是个讲究人,自家的院子里不砌炕,非要在屋子里放木床,冻死了都。”
柏灵缩着脖子,把被子裹在身上走到窗边。
“感觉今天夜里好安静。”她轻轻推开窗户,“一点风都——”
一片莹莹的光洒了进来。
柏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纷纷扬扬、又寂静无声的大雪。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晚间回来是还湿漉漉的地面,这会儿已经覆上了银霜。
想来明日早晨,外头的一切就要都被雪盖住了。
“终于下雪了。”她轻声道。
李一如看向柏灵,“你是在等雪吗?”
柏灵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话听起来也有些耳熟,好像有人隔着无数毛玻璃,从记忆深处向她问了同样的话。
“……是吧。”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柏灵就已经收拾好行囊,跟着汪蒙的军队一道离开了涿州。
离开前,李一如送她到衙门的院子口,连声道别,说了好几声“咱们鄢州见啊”。
柏灵有些无奈地挥挥手。
她有点想劝少年别折腾了,回家吧,靖州就在大周的最北端,它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的。
不如就留在涿州,或者退回江洲,等到明年开春再跟着破冰的江水一道北上,来看北国之春。
更重要的,可能是在这个大战在即的节骨眼儿上,和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块儿吧。
柏灵几次想开口,但又止住了。
对少年而言,靖州的意义显然是不可比拟的,它大概意味着某种属于先辈的人生理想,是对平凡生活以及对人生走上某种“正轨”的抗争……总之带着一种超脱世俗意味的价值。
而关于“回家”的说教,少年大概也早就从父母那里听腻了。
柏灵如此想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一如,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啊?”李一如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赌啊?”
“就赌靖州。”柏灵笑着道,“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我打赌,当你到了靖州的时候,你肯定会对那里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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