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447章

作者:柯遥42 标签: 穿越重生

  于是隔三差五,柏灵就会被叫去兰芷君的营帐里,不过兰芷君只做一件事,就是与她下棋。

  在柏灵第一次下棋归来的时候,她将从兰芷君那里赢来的点心分给了营帐里的其他同伴。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动她带回的东西,女人们流着眼泪拉起柏灵的手,带着哭腔宽慰着她。

  在所有人的叹息和眼泪中,原本困惑不已的柏灵忽然明白,她们大概是以为那些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悲惨命运,也同样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事实上确实有几次,在她前往兰芷君营帐的路上,有金兵突然扑过来,然而每一次都被及时制止了。尽管柏灵听不懂金语,但能够听见他们用并不地道的周话频频提及“陈”。

  柏灵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某种强烈的负罪感深深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叫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当其他人在受苦的时候,她没有。

  她没有办法接话,只觉得辜负了所有人的眼泪,然而这种折磨竟也让她消瘦下去,呈现出某种抑郁的苍白。

  这种浑噩的心情,她无法与任何人言说,而她的沉默和消沉,则和其他被强暴的女人一样,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和照顾。

第七十九章 哀歌

  漆黑而寒冷的夜晚。

  烛火下,兰芷君与柏灵对席而坐。柏灵执黑先行,兰芷君却迟迟没有落子。

  柏灵的目光从棋盘慢慢上移,兰芷君正襟危坐,看起来没有半点要伸手去棋篓拿子的样子。

  她将食指与中指间的棋子轻轻收回在掌心,而后也像兰芷君一样静坐沉默。

  兰芷君极轻地叹了一声。

  “今天不想下棋了,说说话吧。”他低声道,“你从两头望出来到现在,应该有……”

  “四十七天。”柏灵轻声答道。

  “金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那些周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兰芷君望着柏灵无神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你了,你从前在百花涯的那种劲头……去哪里了呢?”

  柏灵没有回答,似乎也不必回答。比起问题,这听起来更像是兰芷君的喃喃低语,不需要任何回应。

  冬天的风雪好像把人的神经也冻得木了,风雪掩盖了一切,不仅仅是掩埋掉人的希望,也掩埋痛苦。好像忘却了脑海中好的事物,眼前的坏就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这好像也是公平的,不然,人要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冬日呢。

  柏灵望着自己,她已然觉察到自身防御机制耸立的高墙,然而此刻她只希望这堵墙能够足够厚实,足以帮助自己抵御一切严寒的侵袭。

  面对着这样的柏灵,兰芷君也失去了下棋的兴趣。

  两人在屋中静坐,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有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起初是女人的呜咽,而后渐渐地,这呜咽有了节奏,有了高低起伏,甚至有了旋律。

  柏灵听不清那歌在唱什么,但女人衰老而悲切的哀歌像是直接钻到了人的心里,叫人整颗心都提在半空中,然后跟着那女人的歌声一道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又拾起,又摔落,又拾起,又摔落……人世间的命运,就好像在这起落之间有了具体的样貌。

  这曲曲折折的呜咽带着明白的哭腔和控诉,一会儿如同凶悍的泼妇,一会儿又像孀居的母亲,然而它听起来却比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要强烈十倍百倍……某些歇斯底里的嘶叫,也完全失了歌的节奏和韵律,只剩下疯癫之人的咆哮。

  “是谁在唱歌呢?”柏灵忽然问道。

  “金人的祭司吧。”兰芷君回答,“今天是他们亡灵的节日。”

  “亡灵的节日……”柏灵低声喃喃。

  难怪这歌会唱得这样寒瘆。

  远处的歌声暂时息止了,而后变成了更加雄浑,也温和的和声,那声音中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儿童。

  “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柏灵又问。

  兰芷君摇了摇头。

  柏灵又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那旋律已经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成为了一段一段重复的唱词。

  就在这远处幽冥一般的和声中,柏灵忽然低声吟颂起来。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兰芷君望向柏灵,这诗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柏灵口中吐出来的,她始终略低着头颅,眉心也轻轻打着皱褶。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不知道为何,这样鲜明的周人文字,竟能与金人的祭祀之歌恰好应和起来,两边的节奏都慢得很,带着某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念到这里,柏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这歌声好像一支强盛而有力的队伍,它们沿着所有人用悲伤筑起的雪山踏步前行,然后将那些积雪连同被积雪埋没的灰尘一同振起。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听见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哭声,兰芷君也侧目而望。

  “这会儿应该是送阴兵回长生天了。”兰芷君从软塌上下地,“出去看看吧。”

  帐篷之外,柏灵举目,望见天上已然升起了无数白色纸灯。

  方才的泪痕暴露在风雪中,传来灼烧一般的疼痛,但柏灵也无暇顾及。她望着漆黑天幕中升起的一点点人间星火,有些自嘲地垂眸而笑。

  “我从前听说,金贼会拿同伴的尸首来作诱饵设伏,所以他们是不敬死者的……看来也不是。”

  “和周人确实不大一样。”兰芷君仰头答道,“他们相信人的本质是一团魂火,肉身只是在世间暂居的皮囊,人一死,纯净的魂火会回到他们的长生天那里,皮囊则留存了他们一生的罪孽。”

  “这买卖真划算,在人间作下的恶都留在尸体中,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是这样么?”

  “……”兰芷君笑了笑,“是吧。”

  远远地,柏灵望见北方的篝火,有年轻女子盛装而舞,她的帽子很高,上面缀满了银色的饰物,年轻的少女围绕着篝火跳舞,舞姿怪异却带着某种惊人的美。

  柏灵凝视着那些在人群中不断拭泪的男女。

  在北境住民的眼中,金人大抵全都是凶神恶煞的阎罗,他们是无恶不作的恶徒,是草菅人命的强盗。

  然而在金人自己的叙事里,死去的人是战士,是英雄,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也一样为之落泪。

  这歌声是如此感人至深,少女在月下的舞姿又是这样动人,一切都是这样地美。

  他们不是不懂何为生死,不是不懂何为善恶……

  柏灵的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但已经冻僵了的手并没有觉察。

  大概,在金人眼中,这些在风雪中去国离乡的周人奴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人”吧。

  “你方才念的是什么?”兰芷君问道,“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是屈原的《大招》。”

  柏灵没有解释什么,她望着夜空,情不自禁地将手交叠在心口,也低声喃喃了几句。

  远处的歌又响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兰芷君颦眉道,“回去再说吧。”

  柏灵回转过身,“兰芷君,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兰芷君回头走了几步,侧目便看见柏灵依旧站在风雪里,他紧了紧衣袍。

  “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又开始下棋了呢?”柏灵望向他,“你当年明明说,下棋没有意思,往后再也不玩这方寸之间的游戏了。”

第八十章 乐趣

  兰芷君双眉微扬,大概是没有想到柏灵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并没有在笑,眼中却带着笑意,然而这笑意非但没有半点令人感到亲近或友好的意思……反而更疏远。

  大雪之中,柏灵像是对寒冷浑然未觉一般,肩背仍像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这样的情态,不由得让兰芷君想起另一个人,一个让他一直牵挂,又一直憎恶的人。

  兰芷君微微眯起眼睛,又慢慢踏着雪走到柏灵跟前。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你还记得?”

  “我记得呀。”柏灵低声道,“顶头上司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现在忘掉吧。”兰芷君的眼神变得深邃,“我也不期望你能像从前在百花涯一样……但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无趣的人,后果……会很危险。”

  “我很有趣吗。”柏灵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兰芷君觉得有趣?”

  兰芷君没有回答。

  柏灵略略侧头,轻声道,“站在岸上看落水的人想尽办法求生,很有趣吗?随便丢一根稻草,对方就用尽全力来争取这一星半点的希望……你是在享受这种感觉吗?”

  “……”

  “抑或者,这种每日在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兰芷君也已经厌倦了,”柏灵垂眸,轻轻眨了眨眼睛,“这怎么会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兰芷君隐隐觉得心底里涌起了一点怒火。

  但是一想到柏灵或许就是想激怒自己,他忽然又觉得释然。

  他的目光越过柏灵,看向更远的雪原。

  故国已在远方,这三十多年里趟过的种种在这一瞬也随着远处的歌声一道涤荡过来。一切都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但好像又是在往坏的方向走。

  这算是在钢丝上行走,而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吗?

  兰芷君不由得再次伸手,轻轻摩挲自己的下颌——这好像也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只是在手伸出衣袖的一瞬,掠过的冷风就猛然让他惊醒。

  兰芷君再次回身,这一次他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柏灵,而是向着自己营帐外的守卫使了一个颜色,后者很快上前,带柏灵回她自己的营帐。

  这一晚,兰芷君一个人坐在软塌上,他熄了灯,只有帐篷里的暖炉还在发出橘红色的光。

  戌时前后,有红发的侍从端着冰冷的面食进屋,在亡灵日的这一天,所有金人都禁食荤腥,但好歹还有温热的烈酒可以让人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