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柏灵姑娘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兰芷君微微颦眉,“确定睡着了?”
“嗯。”暗哨点头。
兰芷君以目光示意暗哨去一旁坐下细谈。
暗哨取出一叠薄薄的纸片,放在了兰芷君的桌案上,那纸片上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柏灵今日在单人营帐中做了什么。
这几日她吃得很少,似乎没有什么胃口。
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软塌上,,一个人哼着歌,有时起了兴致,会在营帐中赤着脚踩在羊毛毯上一个人跳舞,自己伴唱。
“她都唱了什么?”
“听不懂。”暗哨直白地答道,“但有一段和之前她对您唱过的词差不多,无东无西,无南无北什么的。”
“跳的什么舞?”
暗哨微微侧头,“看不懂。”
“知道了。”
随着兰芷君的垂眸,原先还席地而坐的暗哨站起了身,随着帐篷内烛影的微动,消失在兰芷君的视野里。
……
后半夜,兰芷君踏进了柏灵所在的营帐。
营帐里没有点灯,到处黑漆漆的,兰芷君独自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能看清屋子里一切的轮廓,才慢慢向柏灵所在的床榻走去。
柏灵确实睡着。
她侧卧着,蜷曲着身体,身上盖着两层绒绒的羊皮毯。
然而她的右手却探出了白色的绒毯,垂在塌边,柔软的手指微微弯曲。
黑夜里,一切都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湛蓝,柏灵手上的茧和疤痕在此刻都像是被隐去了,修长的五指看起来白皙而稚嫩,带着一种任人摆布的娇柔。
他伸出手,轻轻拨落柏灵左肩的衣服——百花涯的花码刺青依旧清晰可见。
这略略出乎兰芷君的意料,因为对大部分进了百花涯而后又离开的人而言,这道刺青太难解释,也太过耻辱,大部分人会想方设法把它剜除。
但在柏灵这里,四年过去了,它还像当年一样刺眼。
“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兰芷君轻声道,“不是要施美人计么,我来都来了,你就这么对我?”
闭着眼睛的睡美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声音。
柏灵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两只手缩回了羊毛毯中,一面打呵欠一面搓着手,然后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可我累了。”柏灵带着些微鼻音低声说道,“今天没有力气,我们改天……?”
兰芷君站起身,用细长的绒草从暖炉那边引了火,点亮了帐篷边沿的一盏夜灯。
外头的人望见了帐篷里的光,连忙端着一壶热茶进来——真难为他们是怎么在外头天寒地冻的夜风里,护着这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的。
随着仆从们的动作,柏灵的帐篷里升起一阵茶香。
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去,柏灵也撑坐起来,她在柔和的烛盏下轻轻揉着眼睛。
她的眼窝看起来比白天更深了些,眼皮也微微发红,知道的是因为困意和疲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刚哭过。
等到差不多适应了烛火的光,柏灵又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然后侧脸望向兰芷君在烛火旁的影子,没有半点要下地的意思。
“我有消息要带给你。”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起来,她稍稍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枕头,声音缱绻,“怎么坐那么远……坐近点儿说啊。”
兰芷君不为所动,抬手端起茶盏,“陈翊琮的人马快要到涿州了。”
柏灵笑了一声。
“你好像很不在乎么。”兰芷君轻轻吹了吹茶面,“周人的使臣还有几位这会儿还在国都里……他若是为你而来,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过?”
“那他会做什么呢?”
“做什么……”兰芷君笑了一声,“无非来年春天的时候,周金再战。”
“兰芷君真的会信这种事吗?”
兰芷君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
“帝王会为了自己的私情,发动或是停下一场战争。”柏灵的手臂撑着脑袋,侧目望着灯下的兰芷君。
“你不信?”
“是啊,我觉得那都是借口,如果是放到陈翊琮身上,那就更是借口了……”柏灵笑着道,“你们好像都挺喜欢这种故事的,是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柏灵把身上的羊皮毯裹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她带着几分好事者的低笑。
“我的事情要是传出去,都不知道能养活多少说书先生。”
第九十二章 直钩
“那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而来?”
“这我哪里知道呀。”柏灵轻声道,“但如果他要战,那一定是因为朝廷已经准备好了,要和,那多半就是现在大周还打不起……我不会是那个主因,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把儿女私情当作主因。”
兰芷君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你是在为他说好话?”
“你好像挺不了解你这个侄子的。”柏灵似笑非笑地撑着脸,“太轻敌的话,会被杀掉哦。”
“你不想回去么?”兰芷君轻声道,“回去你家人身边。”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回不起了……吧,这个时候我再回头,事情不就又折返原点了?而且陈翊琮现在对我说不定恨之入骨呢,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两人一时沉默,柏灵望向兰芷君,“说起来,兰芷君应该……也不会甘心在阿奎力这里做一辈子军师,是吗。”
兰芷君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显而易见。
柏灵望着兰芷君,忽然舒了舒眉毛,如同感叹一般地轻叹,“……啊,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兰芷君这两天把我关在这里,是以为……我还在为周人的朝廷效力?”
这疑点一经提出,柏灵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接着道,“所以今晚兰芷君你来我这里,是想用陈翊琮来提醒我,不要心存幻想……是不是?不论我现在为朝廷做了什么,但凡回去了,一切都是徒劳。”
兰芷君依旧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柏灵收回了目光,笑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柏灵低声道,“你为什么……”
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飘散在空中。
如此想了一会儿,柏灵起身下地,她脚踩着地面几乎没有声音,轻薄的新衫垂在身体的两侧——为了避免柏灵在身边藏匿武器,她所有的衣服都已经换了新的。
出于兰芷君的个人审美,这些衣服都是周人的款式,兰芷君望着纱裙的长袖,一时间好像有些出神。
但柏灵已经走到身前,小声说道,“抬头。”
兰芷君抬起头。
一瞬间他以为柏灵大概是要俯身献吻,但柏灵就站在那里俯瞰着他。
“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很像么?”柏灵望着他,“过了这么久颠沛流离的日子,想像一个人一样地活,想骑马去雪原上狂奔……这种事,对你来说,难道很难理解?”
兰芷君的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是……这样想的吗?”
柏灵又靠近了一些,她的手指从兰芷君的肩膀慢慢抚过,最后停在了他的耳后,轻轻揉捻着兰芷君那里的头发。
两人的目光牢牢地粘连在一起,时间一时凝滞。
柏灵这时缓缓俯身,兰芷君半垂了眼眸,他感觉柏灵近乎要吻在了他的耳边,但预想中的事却迟迟没有发生。
柏灵喉咙微动,轻声笑道,“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兰芷君至此终于回过神来,但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仍旧像先前一样从容地抬起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又将杯盏放回桌边。
而后他沉默起身,像平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扑面而来的风雪迅速熄灭了他从柏灵营帐中带出的热度。
他往外走了十几步,然后步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慢到近乎停下。
他有些忍不住回顾身后——方才还亮着灯的营帐,此刻已经又是一片晦暗。他大概能想象得出,柏灵大概又回到了那张低矮的床榻上,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风雪中,兰芷君凝视着这营帐。
不论如何,他这一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柏灵心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这秘密一定致命之极。
如果非要说柏灵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够完美,露了破绽,大概就是她今晚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勾人心魄了吧。
真正的柏灵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兰芷君还是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比起先前那个苍白的、行将就木的躯壳,现在这个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的柏灵,显然要更可爱一些。
“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忽然又浮现在兰芷君的脑海——他方才许多事都来不及想,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军师,您还是快些回去吧。”一旁的随从用金语小声说道,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且颇得阿奎力信赖的周人,他一向有些害怕,“您要是在这儿冻得病了,殿下一定会对我们不客气——”
“不要说话。”兰芷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在想事情。”
近旁的随从有些为难,但也着实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朔风之中,兰芷君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传闻中的衡原君喜阴喜寒,在这样的寒冷中,沸腾的心思似乎将将好能够处在某种平和的状态里。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柏灵究竟是打算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但不论那是什么,他都会亲手把这些阴谋拆解。
“害怕的样子啊。”兰芷君低声喃喃,没头没尾地丢下这句话。
他又笑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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