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时柏灵不动声色地问他是否上一世也被抑郁困扰,但他也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未等柏灵开口,宝鸳已经一记手刀敲向了柏奕的脑门,被他闪身躲过。
“这种事是你该问的吗?”宝鸳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既有急切又有一点点的生气,“被人听到了,你到底是该罚不该罚?”
见宝鸳黑着脸追打,柏奕多少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问题的失度,主动停下了这个话题。
“是我欠考虑了。”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柏灵问道。
柏奕叹了口气,“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话。”
柏灵心中微动,不由得认真地看了柏奕一眼。
“西西弗斯……?”宝鸳的手停了下来,“那是个什么神话。”
“就是一个小国的国君,因为惹怒了众神,所以众神向他发出了最严厉的惩罚——他每一天都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白天推到山顶的石头,夜晚又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斯要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没有意义,也永无止境。”
宝鸳歪着头,颦眉听着。
这故事就和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古怪。
“为什么非要去推石头?”宝鸳歪着头问,“不就是让他服徭役吗,这算什么严厉的惩罚?”
“因为众神认为,这种难以忍受、无法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是对一个人最深重的惩罚。”柏奕沉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大部分想寻死的人,也都和西西弗斯一样,是想向死亡寻求一种解脱。”
宝鸳听到柏奕又把话题绕回了寻死上,不由得一个战栗,刚要怒斥,就听见柏灵在一旁笑着开了口。
“不一定哦。”
“……什么不一定?”柏奕目光清明地望过来。
“西西弗斯未必就一定要感到痛苦,”柏灵低声道,“至少在加缪笔下就不是。”
“加缪?”柏奕的思绪随着柏灵的话而飘远,“我没太读过他的书,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西西弗斯是一个幸福的人。”柏灵说道。
柏奕双目微睁,“为什么?”
柏灵也同样认真地开了口,“加缪有一本哲学随笔,叫《西西弗斯的神话》,他说西西弗斯的困境其实是每一个人生而俱有,无法逃开的。
“一般人在面对它时,有三种选择。
“要么选择生理上的自杀,就像你说的,向死亡寻求永恒的解脱。
“要么选择哲学上的自杀,也即是从此背过身去,不再去想、也不再去问自己日复一日推石头的意义所在。”
说到这里,柏灵停顿了片刻。
“第三种,也即是加缪笔下西西弗斯的选择——他全然认清了人生背后的荒诞和无意义,但依然带着热忱开始自己每天的工作,幸福而坦然地度过自己人生的每一天。”
“其实不止是加缪,”柏灵的声音像溪流一样缓缓地流过,她依然望着柏奕,温柔地说道,“另一位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也有类似的说法。”
柏奕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位治疗师说,‘我发现有四个既定事实与心理治疗息息相关:我们每一个人以及我们所爱的人必然都会面临死亡;我们必须按自己的意愿营生的自由;我们终归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以及人生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
“‘不论这些既定事实看起来如何冷酷无情,智慧之根与解脱之道尽在其中。’”
柏奕略略颦眉,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这不类似。你说的这位咨询师的见解,显然和萨特更接近。加缪的思想……还是太软弱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柏奕郑重地答道,“我觉得加缪所谓的幸福未免有点削足适履和自欺欺人。他的西西弗斯放弃了反抗,也就放弃了一切未来的可能。”
“也许这样确实能让一些人抓住幸福,但我不喜欢。”柏奕垂眸,“加缪的理论给人以幸福的希望,但这种希望根本就是一种幻象。”
柏灵有些意外地抬眸,“你是觉得‘加缪所说的希望’是一种幻象,还是‘所有希望’都是一种幻象?”
“所有的希望都是。”柏奕答道。
柏灵轻轻地哦了一声,“这听起来,好像有点……悲观呢。”
柏奕摇头,“其实在萨特的思想里,所谓的乐观就扎根在摒除一切希望的绝望里啊。希望让人放弃了更广阔的自由,也放弃了正面突破的选择。它让人对各种各样的结果产生幻想,所以反而不能破釜沉舟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
“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意味着永远的不断创造和呈现。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起全部的责任,萨特的乐观主义就是从这种绝望里派生的。
“这也即是所谓的,‘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
柏灵笑了笑,“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倏然掠过的飞鸟,“我听过一些关于这两人之间的轶事。虽然他们好像非常合不来,但今天我忽然觉得他们的故事内核好像共通的。”
“……什么?”
“反抗。”柏灵低声道。
“反抗?”
“对命运的反抗,对虚无的反抗,对一切践踏人尊严的东西的反抗……只是手段和口号天差地别。”
柏奕的眼睛微微眯起,“加缪的反抗在哪里?”
“加缪的反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柏灵望向柏奕,“被推入永无止境的责罚之中,却坦然而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本身就是对命运最直接的还击啊。”
柏奕哑然,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依然在这一瞬有豁然开朗之感。
两人彼此无言相望,柏灵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握住柏奕的弦外之音,心中仍带着隐忧,却见柏奕深思的眸子里忽然带起了笑意,于是轻轻地舒了口气。
宝鸳像望着怪物一样望着眼前的两个人,良久,终于磕磕绊绊地冒出了一句,“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临别交底
柏奕第一个笑起来。
“听不懂没关系,就是在随便吹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的,哈哈哈。”
“都是我们之前在宫外听到的一些乡野轶事,”柏灵笑着答道,“宝鸳姐姐一直在宫里住着,听不明白很正常,你要是感兴趣,回去我给你细讲也可以。”
宝鸳努了努嘴,“算了算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听得就头大。有这个功夫,我还不如给娘娘多做几件衣服呢。”
三人又说笑起来,恢复了先前的热络。半路的岔口,柏奕要先走一步回太医院,大家彼此挥袖道别。
只是柏灵才走了几步,又转身追回去,“柏奕!”
柏奕停了脚步,“怎么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儿瞒我了。”柏灵说道,“是什么,要紧吗?”
柏奕无辜地瞪着眼睛,“……啊?”
“不要装傻。”柏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非要绕个哲学的大弯子?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都会很让人担心的啊。”
“我——”柏奕愣了一会儿,才挠了挠头“……有吗?我老这样吗?”
“你有啊,你当然有啊。”柏灵叹了一声,“上次你不声不响跑去百味楼之前,不是这样的吗?是谁大半夜不睡觉拉着我聊了一宿的出世入世儒学心学,什么知行合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有再之前你离家出走那次,老爹单独找你谈话要你跟他学医那次、你偷偷找人砸了火疗馆的那次……哪一次不是这样的啊。”
柏奕愣在那里,半晌才惊道,“你们搞心理的……都这么可怕的吗?”
“这关搞心理什么事?”柏灵略略皱眉,却也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你每次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稍微心细一点都会觉察的好吗?这次到底是怎么了,你老实讲。”
望着柏灵那双眼睛,柏奕的脸忽然有些烧起来,“我——”
“不要抠指甲。”柏灵瞥了一眼他的手。
柏奕动作一僵,随即发现自己确实是在抠指甲——难道自己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抠指甲吗?
“这次是萨特,是‘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什么伤春悲秋的话题也就罢了,你现在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要放弃什么希望?”
柏灵的发问直指红心。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柏奕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外表看起人畜无害,但搞不好切开会发现里面是黑的。
柏奕咳了一声,表情也冷肃下来,他两手握住了柏灵的肩膀,低声道,“其实我没想瞒你,相反,我想到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就想找你说的。只不过现在我连最基础的东西都没准备好,我又不是喜欢纸上谈兵的那种人。”
想起今日的遭遇,柏灵沉眸想了一会儿,“是和什么有关?宁嫔?小皇子?”
“对。”柏奕轻声点头,“我想找一些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某些药物的毒性。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仔细考虑过可行性的,这次刚好有个机会,事情不复杂,但我要先试试。”
柏灵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次是真的松了口气。
“今天让你这么担心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是有点焦虑,你不在身边我有点调整不好。”柏奕认真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但现在先让我按自己的节奏来好吗?”
柏灵什么也没有说,上前一步,轻轻靠住了柏奕。
“我的要求其实不高的,甚至可以说非常低,”柏灵轻声喃喃,“你们都活着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啊。”柏奕小声说,“我们也是。”
这次分别之后,宝鸳明显感觉柏灵的情绪低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柏灵跑过去和柏奕都说了什么,但宝鸳还是用力地拉起了柏灵的小手。
“我刚进府的时候比你还小呢,也和你一样。”宝鸳轻声说,“每天晚上都想家想得流眼泪,哭了足足有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柏灵笑了笑。
“不难过啊,回去我给你拿好吃的。前个儿姐姐专门从御膳房那儿订了一批西南的点心,今晚肯定能送来,你到时候尝尝。”宝鸳说着,也摸了摸柏灵的脑袋,“咱们好好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好好的。”
回到承乾宫的时候,贵妃少见地坐在了梳妆台前,两个宫女一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髻,一人半跪在她身侧,小心地为她打磨指甲。
宝鸳见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她两三步走到外头正在指挥宫人调整桌椅摆设的郑淑身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娘娘这是要出门吗?怎么都梳妆起来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啊?”
“能出什么事啊,就是晚上宁嫔要来,娘娘不想蓬头垢面地见人,吃了点儿东西就起来梳洗了。”一旁郑淑笑着说道,“都讲好了,傍晚的时候,宁嫔娘娘过来一起吃个饭。”
“咦。”宝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娘娘早上不是还说不见吗?”
“早上是早上,这会儿是这会儿。”郑淑看了看宝鸳身后,“柏灵呢?”
宝鸳轻声道,“哦,看她好像是累了,一回来就往东偏殿去了。”
上一篇:年代文大佬的炮灰寡嫂觉醒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