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他们一般只有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大毛二毛三毛、大柱二柱铁柱……
入官籍那天,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名字刊载在册,大部分人都要在这时重新想一个名字。
作为锦衣卫,他们的名字不需要什么祝福或深意暗含其中,只需要把那些带着最后一点乡土温存的小名去掉,换上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知道自己在家排行的一般就用排行,像蒋三;不知道的,就拿入籍那一天的日子作名字,像韦十四。
……
在彼此相距大约还有六七步的时候,柏灵停了下来。
“我是承乾宫司药柏灵。”她振声说道,脸上不卑不亢,也不带一丝笑意,向着眼前的几人躬身行礼,“今日来太医院看望我的兄长,几位大人可否让一让。”
其中一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与为首者轻声耳语的几句,而后四人往两边各撤了一步,示意她可以进去。
柏灵欠身,从四人中穿行而过,然而当她继续往前走时,身后也多了两人尾行。
柏灵停了脚步,回头道,“两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
柏灵深深地望了这两人一眼,便不再理会,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穿过柴房所在庭院的前门,柏灵看见院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箱笼,外头用黑色的布盖着,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还没有进门,柏灵就听见了重物在地面的拖拽声从左手边的一个房间里传来。
“柏奕?”
她一面说,一面走近,然后推门进屋。
一声倒地的巨响过后,满头大汗的柏奕在尘埃四溢的房中回过来,眼里全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从这一刻开始,身后的两个锦衣卫中,一人掏出卷册与笔,毫不遮掩地当着柏灵与柏奕的面做起了记录。
这种阵仗柏灵已经见得多了——锦衣卫罗织罪名的利器就是文本分析。
你何年何月,在何地与何者说了怎样的话,他们永远能从中解读出让你想也想不到的深意。
柏灵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从头到尾仔细打量着这件几乎被归置一新的柴房。
屋子正中央的一个工作台,朝南靠墙放置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三层木架,柏奕正拖着木架的第四层,要将它抬放过去。
“我刚从爹那儿过来,顺道来看看你。”柏灵眨了眨眼睛,一见柏奕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随手拿起一旁放置的粗布手套戴好,走到木架的另一头,“要我搭把手吗?”
“好啊!”柏奕想也没想地答道,“你小心,这玩意可沉了。”
两人一人拎着一头,将它缓缓抬起,然后叠放在墙边一摞已经有叠了三层的木架上。
这样还不算稳固,柏奕指挥着柏灵,让她扶着木架的中心点防止它掉落,然后自己用铁丝把最上层木架的几处边角、和下面的木架边框,都固定在靠墙的柱子上。
在缠绕好最后一处固定点的几匝铁线之后,柏奕用虎钳剪断了铁丝最后的线头,然后拿榔头狠狠地把铁丝的线头揶进木框内侧,这才长吁一口气,起身站直捶腰。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和柏灵一起往后退了几步,整体审视了一下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
四层木架共有二十格小的笼子,且每一层的层底都是双层结构,上层镂空,下层是一道可以抽出的薄抽屉。
但整个架子看起来歪歪斜斜,如同从达利的画里走出来的实物。
……总而言之,非常抽象,非常糟糕。
柏灵看了柏奕一眼,忍住了笑,“你这是找哪家的木匠打的啊?让他退钱吧。”
柏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玩意本来的设计应该是挺巧妙的,都是榫卯拼接的,那个木匠还跟我夸口全程用不着一颗钉子……但我实在是搞不清到底哪块木头接哪里,只能把四个架子先钉个大概,再拿铁丝来捆一圈了,哈哈哈。”
柏奕咳了一声,轻轻上前拍了拍木架,“能用就行。”
说着,柏奕转身,给柏灵倒了杯茶递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杯子,一人喝完,另一人斟水再饮。
柏灵端着茶杯,看着柏奕把屋子东西方向的窗户全都打开透气,然后又拿来苕帚,要把地面的木屑和灰清扫一遍。
柏灵放了茶杯,去院子里的水桶里舀来一瓢清水,跟在柏奕的身旁,在他落扫帚之前,五指轻点洒水抑灰。
兄妹俩聊着天,权当身后的锦衣卫不存在。
“你怎么收拾起柴房来了?”柏灵问道。
“养兔子。”柏奕简洁明了地答道。
柏灵手中动作一停,“For experiment?(实验用兔?)”
话音才落,身后一直在记录兄妹俩言行的锦衣卫立时便停了笔,两人同时颦了眉向柏灵望去。
“嗯。”柏奕眼中带笑,轻声点头。
“兔子在哪儿?”
“外面有个大铁笼子,黑布包着的,你看到没?”柏奕笑着问道,“那都是我这两年在百味楼专门培育的品系。”
“……”柏灵愣在了那里。
等柏奕将地扫得差不多时,他随意地将灰屑归置在门边,回头道,“你想看看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当代孟德尔
兄妹俩各自放了手里的东西,一起来到院中。
被黑布包裹的大铁笼有半人高,看起来大小足能装下四五个成年人。
柏奕拆开牢牢系紧的绳结,轻轻揭开了黑布的一角,露出里面光滑黑亮的大铁笼子来。
“可惜这些铁笼子都是焊死的,拆不开。”柏奕叹了一声,手轻轻摸了摸装兔子的铁笼子,“不然真是可以直接拿来用。”
柏灵低头往里面望去,立时睁大了眼睛——铁笼里竟全是清一色的白兔,每一只看起来毛色都很好,红眼睛长耳朵……真是像极了过去实验室里的常见品种。
“这些兔子你都是哪里搞来的?”
“都是专门养出来的。”
“你养的吗?”
“当然啦。”柏奕拍了拍胸口,“是不是很厉害。”
柏灵一下笑出了声,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但你……你怎么?”
她一下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很早之前柏灵就发现了,柏奕和自己一样,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数年之后依然有着同样的不适应。
只不过相较于自己的佛系,柏奕的动作要大得多,也激烈得多。
他拼命地去找自己在这里的位置,读书、做工、做小生意……
但除了学厨这件事坚持了两年,且看起来他似乎确实乐在其中、能一直做下去之外,别的几乎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不过这并非因为柏奕不能吃苦,只是在某些问题上他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所谓儒学八股的那一套说辞,厌恶这里对技术与计算的轻视,所以不论换了多少家私塾,他和那里的教书先生永远合不来;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近乎包身工的长工制度,签了契约从此吃住都在主家,一天下来除了两餐饮食和短暂的睡眠,其他时间要么在干活儿要么在待命,全然没有自己的时间;
又譬如……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在反复的撞击里,他的一些棱角确实被磨平了,但柏灵能够感觉到,他心底的某些地方,也变得比从前更加坚硬。
比如他几乎对自己过去的职业完全地避而不谈,一切的话题之中,他独独把这一份框定隔绝,从不与人言说。
但柏灵看得出柏奕心底的在乎——这如同一种精神上的洁癖,正是因其避而不谈,反而能看出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
但谁能想到他会一个人在百味楼里养起兔子来呢?
又或者说,这兔子只是冰山一角,在某些柏灵也没有看到的地方,柏奕其实用自己的方式,对过去进行了某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追思?
柏灵歪着头,看着柏奕的目光愈发复杂了起来。
柏奕脸上带着笑,继续说道,“我刚到百味楼的时候管了一会儿后勤,那时候每天养鸡喂猪,也喂兔子。当时的兔子大部分是灰兔黄兔和花兔,后来有一天我在里面看见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兔。
柏奕接着道,“一般我们会用的兔子种类都是新西兰兔和日本大耳兔……你知道吗前者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小白兔,后者耳朵特别大,特别厚。”
“听过。”柏灵轻声答,看着柏奕略略有些兴奋的模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看到那只小白兔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了,因为它看起来和我过去养过的新西兰兔真的很像。”
柏奕望着笼子,眼里有些温和的笑意,“后来我就拿花兔黄兔还有灰兔那只兔子配种,这样往后第三代一般都会出一两只白兔。兔子繁殖得快,一两个月就能生一窝,等白兔基数起来了,再用不同祖辈的白兔继续配种配下去,得到的就都是白兔了。”
“是当代孟德尔了。”柏灵由衷地拍了拍手。
这夸赞让柏奕非常受用,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当然白兔卖出的价钱是普通兔子的十倍,不然百味楼也不会准许我这么一直玩下去。”柏奕轻轻地补了一句,“这地方的人好像见着白的什么东西就喜欢拿起来当祥瑞。”
说到这里,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因为韦十四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在这时闯进了他们的脑海。
柏灵低头一笑,忽然拉起了柏奕的衣袖,“你过来,我这几天在宫里学了一些新本事,今天刚好你在,我给你看看手相。”
“但我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做完,要不你再等我——”
“你还有一整天时间干活儿呢,”柏灵轻声道,“我中午之前就要回去了,毕竟晚上宫里还有游园会。”
柏奕一下明白过来,他两三下把遮风的黑布又重新盖在了铁笼子上,“好啊。”
“柴房里灰尘大,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吧?”
“好,”柏奕点头,“那我带你去前面的小花园。”
兄妹俩一道往前走,锦衣卫果然在后四五步的距离跟着。
这是柏灵第一次觉得“视线”这种东西是有实感的,四只冷冰冰的眼睛在后面投过来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相较于别处只是站岗的锦衣卫,守在柏奕这里的这几人显然不同——他们受命要盯梢着柏奕的一举一动,而这些,在柏世钧那里都是没有的。
万般猜测浮上柏灵的心头,但她依旧不断调整着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必须向他确认几件事,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用英语直接对话。
这里不比承乾宫,锦衣卫也不是贾公公,到时直接上来,用硬的手段逼问方才两人都说了什么这种事,锦衣卫做得出来。
柏奕很快带着柏灵来到他口中的小花园——这里果然不大,且称之为花园也实在有些过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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