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其实他现在又何尝不是,只是在他肩上的重担,却不只是最初的家人了。
“这次出题主考,你怎么看?”
人不能总沉浸过去,崔鹤雍也要引着表弟朝前看。
“有点意思。我听说许多人本期待着是工部的徐照白徐尚书荣膺此衔。”前两日京畿道同榜中第的士子有一筵席,这种应酬若在平常,不去也罢,但梁道玄确认为该听听旁人口中的道听途说。
此次京畿道考题极难,得中晋级者凤毛麟角,录上文章皆有些根基本领,梁道玄读过一些,深以为然。能见见面听些读书人口中的八卦,也不虚此行。
果不其然,好些人因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不说机要,只讲风头,也说得出一二,梁道玄这才知晓原来徐照白是梅砚山的得意弟子。徐照白出身贫寒,入京赶考后身无分文,险些冻饿死在路旁,多亏经过的梅砚山发觉,救下一命。
后徐照白才学煌煌,看人眼高于顶的梅砚山都直言不讳称其为“麟子”,可见徐尚书早年才学绝艳到何等地步。
虽说如今官场面上不大讲门生故吏这套,但私下结交,仍看重此项。所以徐照白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稳居工部尚书之职,一来是他自己德才兼备玉振金声,二来是梅相门人如何不教人高看一眼?
“但梅相却没选自己的学生。”梁道玄接上方才的话,在表哥面前,他是不必收敛锋芒的,“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看重。”
“王尚书早在先帝在位的应光三年做过总撰出题官,对他而言,这份荣耀其实不大重要,他本已有汇贤阁学士头衔加身,锦上添花并无要义。可是这个位置对于只有个直学士头衔的徐尚书,却是他稳步朝前的一个台阶。”崔鹤雍在官场年头不长,却精于其道。
“可是,这届科举的题真的这么好出么?”梁道玄翻捡出一摞书册递给表哥,“大哥看看,这是弘文馆刊印的各道解试文章汇编。”
只看一眼,崔鹤雍就晓得了不同之处:“这么多?”他当年解试结束,也读了同榜各道文章,但大抵只有这里一半左右。
“今年各道出题,似乎有些争议。”这些消息都是梁道玄参加同榜小宴得知,因他是解元,又是国舅,旁人乐得分享些信息,不管是卖个人情,还是留下个好相处的印象,怎么都不亏。
这确实是崔鹤雍所不了解的了。
“今年有两处的考题,实在是罄竹‘难’书,一个就是咱们京畿道。这表哥已经看过了,想来也知晓,各家各户若有考生,发榜后哪里不是哀鸿遍野?见了题目都直摇头的。”
崔鹤雍不住点头,他衙门上就有官吏儿子侄子沾亲带故考了试,结果却被卡在门外,怨言极多。
“还有一处是海西道,此地富庶,经年累月鱼米滋养的学子,书院遍地皆是,颇有盛名,家家户户皆有诵读之声,听说那边女子及笄求亲若是大字不识,也难找婆家。这般学风阜盛之地,今年却来了个玉面判官出题,考生嗷嗷无告,欲哭无门。往年海西道是省试大户,道内不过五州五府,入省试的常有百余人,比岭北四道加起来人还多。可今年不过四十三人,这比京畿道的五十人还要更少。”
“这也太少了。”崔鹤雍也捡自己所知畅言,“我那年入京省试,因老宅人少,恐缺东少西,于是便打算住承云楼。那里费用是贵些,难得离贡院进,且附近清净,温书静心两皆宜。我来得早,又没什么经验,结果到了才知整座楼都不接待除海西道以外的考生。因承云楼的老板便是海西道津州人士,那年海西道考生极多,恐家乡学子在外辛苦磨难,为报乡恩,他干脆只收食用,不收房钱,专款待家乡士子,一时传为美谈。只是苦了我临时找住处,还好兜里的银子不缺,没有颠簸也算顺利。”
“如果承云楼今年也这么干,那可省了不少成本。大概自我朝科考以来,这是海西道入省试人数最少的一届。”
梁道玄的玩笑话并无轻重,崔鹤雍却有些奇怪:“这考题难易,总是运气使然,怨不得旁人,难道就因为这事那里的士子多加怨怼?”
“如果只是看运气,难得一次,他们也没什么好怨怼的,偏偏此次我们两处题难于登天,却有两处解试题目简而人丰。”梁道玄夸张一叹,坐进椅子当中,“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前如此,往后皆然。”
崔鹤雍好奇道:“是哪里?”
梁道玄捡出面前考题里的两本最厚的单册来:“在这呢。”
崔鹤雍翻捡一看,作为一次中第的科举种子选手,他非常清楚其中门道,仅看一眼便看得出题目难易和好坏。
“沧北东道和沧南道的题目,确实有些过于简单,无非是些套话便可应付的题目,看不出新巧,也答不出高低,多读多背,应付过来总归能中,这要是都没点到,那往后要怎么考才行?”
粗略一看,这两道各道入省试的人数都不下百人,大概都创了历史新高。
“是啊,这么简单的题,有些糊弄了。不过我想的是,各地的学政官吏水平不一,很难齐整,咱们京畿道这次来了个爱宏博多彩的,也不能保证下次不是个混日子的老油条。良莠不齐,这想来也不是科举的第一次。可这次科举为何烫手,却偏偏在一个巧合上。”
梁道玄不卖关子,苦笑摇头,翻出海西道解试文章前题目的那页,落款名目乃是海西道学事司提举闻伏都:“这位闻提举,好巧不巧,正是沧北东道沛州人士。”
“你的意思是……有人怀疑他故意给海西道的士子出题过难而刁难?”崔鹤雍哑然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他就算做海西道学政,也是不知自己家乡学政何人出题。但凡朝廷换学政,大多在科举之年,为的是新官上任以求公允,旧学政难免在此瓜瓞绵绵有所根基,万一透漏,岂不国失栋梁?他姓闻的不过一个学政,自己都是被点去的,又如何把握两道的读书人命脉?”
崔鹤雍从来逻辑严谨思绪了然,一句话说清根源,也能看清背后利害。
梁道玄欣然看向表哥,虽不是赞赏的时候,但还是鼓掌捧场,然后才说话:“就是这个道理。大哥透彻。可是如若群情激奋之下,言语多伤,朝廷也不能不重视。我当时一听一过,后想觉得会有隐患,于是暗地里查访了些流言,果然在海西道士子口中多有不平,他们觉得从前沧北东道乃是天府之国,后经过威宗清君侧几战,道内各州元气大伤,后才有海西道如今独占鳌头之贵极富溢。因此两道之间不管是商贾还是学子,往往多有较量,朝廷上虽不至于结成乡党,可互有争抗也在所难免。”
“你是担心这事演化成学举之变?”
梁道玄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无如之奈的苦笑:“大哥,龙椅上坐着的是我亲外甥,龙椅后面帘子里凤座上的,是我亲妹妹,我不能不为他们未雨绸缪。”
崔鹤雍万没想到弟弟可以高屋建瓴视之远及,他竟能从几句谈话当中察觉异样,再独自收集信息,整理出完整的事件前后彻内彻外的线索,看穿其中真正的矛盾所在,如此远虑深思,当真卓然不群,即便今后身处朝廷,有如此远见卓识,也定当能勇往直前!
“这件事梅相想必也是早已预见,他不愿意让自己得意门生沾染此事,就是不愿承担这个万一可能出现的麻烦,如同我不希望妹妹和外甥坐稳天下没几年,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才如此安排。”梁道玄的叹气很是复杂,一则他是觉得梅相当真是有兼人之智的老辣,二则……
懂得“摩厉以须”①的人,就算不是强劲对手,与之和平相处也要颇为劳心劳神。
崔鹤雍虽然在弟弟能力上得到了鼓舞,但担忧剧增,不免担心梁道玄在其中的处境:“还好京畿道此次试题足够困难,免去小人背后嚼舌根说因你参考,人家才可以开闸放水。只是海西道与沧北东道之学事如若有人大做文章,免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我想了个办法。”梁道玄这次的笑容里,就有些胸有成竹的意味,“不一定百分百惯用,但应该能缓和一下本次科举的刀兵氛围,也算是为我兄妹二人加上小外甥缓冲缓冲了。但愿我的法子能起作用。”
……
“妹妹,哥哥想问一件事,你方便讲就说,不方便的话……给个大概也行。”
第二日,中朝仪英殿书斋内,梁道玄终于哄了小外甥老老实实去读书,这才向妹妹梁珞迦私下开口。
“哥哥你但问无妨。”
梁珞迦不敢说事无巨细皆告知兄长,但这两年但凡他所提及,自己皆无隐瞒,今日这样郑重,实在诡异。
“圣上的内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梁道玄其实有些尴尬的。就算是表哥,他也不会巴巴地去问人家收入多少存款多少,实在太过越界,但此事若不知晓这个信息也不是很好做。
梁珞迦听罢一愣,忽得笑了:“哥哥,你有什么用处?我不敢说顶朝里多少用度,但你但凡不是治水凿河大兴土木,先帝留下的银子是必然够用的,具体数目,大概是……”
说罢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梁道玄眼睛都瞪大了:“这么多!”他也算富贵乡里长大,却还是震惊不已。
“先帝并不如何奢侈,单是后宫与子嗣一项用度,便比前几位祖宗省去数十倍。内府开销最大从来都是此处,再不济便是巡游、开苑、秋狩以及赏赐宗亲,先帝都很少涉及,宗亲也只有洛王一人早年得先帝额外恩赐,于是留下了这些。”
先帝的确是节能型帝王,十年耗能大概也就是前朝皇帝一年用度,不选秀也不可劲儿主抓妇女工作生孩子,又不好武德充沛那一套,更不喜欢游山玩水兴建宫殿,唯一爱好只有礼佛和读书,连金石文玩字画都不沾。
思及先帝过往悲剧,梁道玄也不难理解为何他会如此。
一声叹息只在心底,可他这样问不是为了同情先帝,他是为了解决活人迫在眉睫的眼前问题。知道妹妹和外甥私房钱多得吓人,他也就有了底气。
“我前几日核算过一遍,今年因几道解试考题简单,入京士子人数众多不下千语。只是士子也还好,但还有年底前入京述职官吏,待选吏员同这些人的家眷,最重要的是,许多往来商贾也赶着这个时候做热闹生意……如此一来,京中必定人满为患。士子若像我,无忧食宿也就罢了,万一寒门子弟,难寻住处,不得不辛苦奔波,为此耽搁读书,再受冻饿之苦,省试前就丢了半条命……国家取士,总不能不计之深远。”
梁道玄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明说,只将昨日里同表哥所分析的全部事态,紧急与否虽尚未可知,然而未形之患却不能视而不见,先未雨绸缪总是有所准备。
若是风平浪静,梁道玄自然乐于得见;可要是风波乍起,他也有舟载着妹妹外甥渡这条滔天浪河。
梁道玄一席话听得梁珞迦肃容颔首,她领会了兄长的意思,当即道:“此事多谢哥哥提醒,我久在深宫,总闻听大事,竟也忘了事起于微末往往滔天这一道理。”
“咱们往后总要耳聪目明,不能只听别人想让我们的听的话,只看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事。”梁道玄不止是提醒妹妹,也在警醒自己,“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缓和当下几处士子的紧张。不如以圣上名义下旨,以内帑之银为京中与京郊多处寺庙作香火资助,请他们收容士子,安排时我们动些心,不让一处来的考生聚在一起,否则越谈越投机,甚嚣尘上群情激奋,如何使得?”
这办法梁道玄想了许久,已是他能给出最不引人瞩目又师出有名的套路。
他接着说道:“先帝素重佛事,常常请京郊名寺法师入宫经筵,人尽皆知,请寺庙承情,只说是为求全先帝爱重读书人之心,不会有人起猜疑。分散众人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以此善举,多化去读书人的困难,他们怨怼少一些,也就更会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梁道玄却也忍不住叹了回重重的气:“我虽是为了你与圣上考量,希望稍稍化解此次科举的戾气,这几年圣上初登大宝,你虽垂帘却也有难处,你们有仁慈名声,今后的路也更加好走。这是我的私情私愿。然而于公,我也有话说。天下莘莘学子,大多出身寒贫微末,入京盘缠常常要乡里凑齐,一路辛苦奔波,而帝京食玉炊桂,他们也只能将就。此乃读书人之苦,若能以此举安庇,他们求学少些困顿,多吃饱一顿饭,多睡足一个整觉,也算我没有白白忧心了。”
第34章 宝相木兰
秋风冽冽,白露朝霜。
旦夕淫雨不休不止,贯天江江水涨胜海潮,帝京北水路码头不得不开闸引流,入京客商士子滞留近千人,中京府水曹司临时搭起的棚子已然不够,好些人已在雨中体会到秋日凄凉。
疲累交加之际,马蹄声自绵绵的雨幕中轻快传来。
直到近前才看清,马车是邸店拉客的长篷车,上挑一杆风雨灯,车夫蓑衣斗笠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中京府的告令,扬声喊道:“有考省试的,拿行道的牒文,验过后与我上车!”
在场赶考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均是走贯天江水路南下至京的北方士子,遭此困顿,一时无处可去,有人已在这里过了一夜,好些人已有了风寒的症候。听到这一声招呼,也强打起精神起来去问缘由和去处。
“中京府的告令,此地暂且只安置商旅路庶,士子上车随我去旁的地方。”车夫在雨声中只能用喊的,他给冒雨跑来的人拉开车门,借着风雨灯内明亮的烛火,于避雨的车内一个个验看,确认无误后,才允许上车。
“这车拉不走所有人。”有一人喊道,“我们岳中道同船的士子少说也有十七八人,还有其他道的人,有些已经病了。”
“还会有车来的。”车夫说道,“直到拉完为止。”
“那要带我们去哪里?”有人又问。
车夫道:“去京郊安置的佛寺里。”然后便跳上车,扬鞭打马,飞速消失在密集冰冷的雨帘后。
车夫的话果真应验,不出一炷香时辰,又来了两趟马车,都有中京府的告令在手,如此这般,十一趟车才接走全部考生。这些考生走了,中京府水曹司预备的棚屋和物资也不再紧张,其余人等开始分发温热的汤食以抵御这秋日里第一波来势凶猛的寒凉。
考生们被分开送至京郊不同的寺院庙宇内,他们下车后,各寺负责庶务的僧侣早已恭候多时。斋汤滚热,斋房亦烧了炭盆,还有用于沐浴的热水巾被,一应俱全。
考生纷纷感赞各位僧人的菩萨心肠,谁知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此乃天子与太后的恩赐,皇恩浩荡,衣被苍生。
第二日,随着秋雨终止,这个消息也传遍了帝京。
除了急着赚一笔考生盘缠的商人,其他人都盛赞官家和太后的仁民爱物。
宣朝自建业以来,优待读书人虽是祖制,但若逢考举之时,最多只是拨出几个官驿以供赶路士人暂歇,虽然只用极少的费用,但仍有偏远路长之学子舍不得身上辛苦而来的铜板,餐风露宿,冻饿交加。
最大的原因还是由于科举考试的时间安排,导致众人不敢多花哪怕一分钱。
除去夹开恩科,其余常规科举的省试均在二三月开考,故也称春闱,因与解试隔着一个年节,过解试的考生要是在年后赶路,许多人都是来不及抵达的。
连考试官都要提前两个月关进贡院,更别提天南海北聚集帝京图求鱼跃龙门的考生。
这个冬日,众考生要在帝京挨过,此地花销远胜各道绝大部分治下,盘缠不够就成了每个贫寒学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所以大家路途上都尽量俭省,有些为着时间充裕,甚至提前两三个月出门,靠走路赶到帝京。
比如当年的徐照白就是从荒凉的古西阜北道,用两条腿穿越九枯山,走了将近一百天才抵达帝京。
他上进的光辉事迹简直就是帝京公卿官宦之家砥砺教育儿孙的典型。
此次他得知太后如此安排时,人正在工部正堂。
户部度支司来人,与他验取先帝皇陵今年入秋后修缮的银两,圣旨抵达,两部一并接旨,在听到内帑拨银修缮暂容士子考生的寺庙时,徐照白不免心下一震。
待人走后,他与户部来人公事政务处置完毕,出门时,听见度支司的柯云康正与他一位同榜——如今在自己衙门任司曹的部下顺口闲谈。
“你二哥今年定能高中,我觉得你还是宽宽心,别你哥哥没事,回头又像上次一样,你再病了。”
两人语气熟稔,且都了解彼此家事,似是挚交。
“今日听圣旨的意思是很好的,我也想让我二哥去寺庙读书静静心,可又怕他吃苦,且这是太后与圣上的明德恩泽,没得我们自家帝京有宅子的,还去占着外道来的辛苦读书人份额,又是何必,哎,我还是每天回去督促督促他吧……”
柯云康的感叹与其说是弟弟的忧思,不如说更像长兄的担当。
“你家不是还有一个今年考科举的么?我觉着,你不论为着什么,也得关切关切。”
“你说我那位未来妹夫?”柯云康哭笑不得,他想说这小子精着呢,用不着他担心,可转念也不想在朋友面前说自家姻亲的好坏,总归梁道玄身份敏感,还是言语谨慎些好,只道晓得。
这时,徐照白自廊间绕出,二人前后行礼。
“柯司曹家中也有人今年省试么?”
徐照白相比自己的顶头尚书王希元要温和儒雅得多,公事有公事的正色谨严,闲谈有闲谈的陶然意趣,语气不急不缓的,使人心生亲近。
可柯云康是亲爹一手带出来的精深官吏,太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好揣度,自家事其实无有大碍,除了自己,如今老爹都不在官场,入闲谈也无妨。偏偏早年四妹定亲的那位富贵公子一夜之间成了风头正盛的国舅爷,那他还是谨言慎行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