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篡夺西汉的王莽最尊奉《周礼》,灭了唐朝的逆贼朱温也按《唐六典》办事儿,我也没看见史书记载这俩大逆不道的朝代四海升平有什么盛世让百姓安乐。
王希元见过无数好科举文章,他自己也有子孙,作为当年的探花郎,为了教导子辈孙辈,他也自己亲自上场讲解过无数优秀时论试卷,可这一篇,却是从未见过的锐意锋芒,上来就和出题官唱对台戏,阴阳怪气,偏偏道理全在他那!
王希元的面色不虞,下面的几个卷判则不敢出声,可他们却没人出面言语缓和,仿佛用眼神期待王希元继续听下去。
读卷的卷判官也沉浸在这舌芒于剑的阅读快乐中,并未注意到主判的脸色,抑扬顿挫继续念:
“故臣请言:财用不裕,弊患累见并非法善而得,天者为天,君者为君,非一圣一书,立纲陈纪,上需量才定能,下需知民体情,以此为始,弊不为必,《春秋》所书天王仁者,莫不如是。”
如果说方才王希元还在忿忿,此时他已全然静下心,听着诵读,心中长感而叹。此文构建之巧思,怕是自己也想不出如此精妙的布局。
立论再破,如今省试文章里实在不怎新奇,去年恩科亦有善为者,文辞也使人心旷神怡。但这一篇开篇既破,且是摧枯拉朽之破,不留余地,再废墟上建道场,开坛做法,树明坦陈自己的观点与用心,词直理正,不精求穿凿之佶屈聱牙,反倒以势如破竹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来拿人,再用娓娓道来的理述站稳破论之后独树一帜的根基。
当真妙哉!
后面便更是使人如闻仙乐耳暂明。
此子从本朝疆域与眼下朝野内外形势分析,鞭辟入里,又说数十年经营未有盛世,不是有什么致命的问题,而是在威宗清君侧匡扶社稷后,许多地区仍未能摆脱先前道宗祸乱和废少帝时期的遗毒,百姓不能喘息,难道执政者要扬鞭继续催他们向前吗?百姓不是帝王的牲畜,天下为帝王的天下,亦是百姓之水所承托的基业,凡事不看前因,只求业果,《周礼》、《唐六典》出大治之世,宏天苍之法的道理难道有这样说过么?
文章又说了许多当今的弊病,比如缺乏基层官吏,不足财币来改善河道与官道在战乱后的损毁,边境又有烦人的游徒骚扰,不能为求盛世而造盛世,应当先思考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再让盛世的种种现象纷至沓来。
到这里,已然是一篇好文章,而后面却还是有使人欣欢的惊喜。
这篇文章又给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关于治世安民的想法,但这里此子却又谦虚了一回,不说那般锐意锋芒的话,反倒悯恤世间之苦,言进黎民悲欢,教人问之而叹。
最后收束在丝来线去之后,文章以玲珑透漏之美,戛戛独造之才,选一圣贤典籍之言回首映题,仿若庭院造景化境天然之框景,一句话为一世界,一心思为一浩然:
“《穀梁》曰:子既生,不免乎水火,母之罪也;羁贯成童,不就师傅,父之罪也;就师学问无方,心志不通,身之罪也。”
王朝初建,亦如孩童,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追问的主题和责任归属。此刻问差在何处,不能盲目寻找范例,要找到真正符合时代发展的阶段,一步一个脚印。
“盛世之兹,皇业之成,自祖宗之法兴,由黎庶丰岁成,步前勿望远,若求庙堂之高,当明于治道,如是哉。臣谨言。”
如此诵毕,王希元击节而赞,再无异议。
二日后其余二科皆已阅毕,对号而列,这位考试的论题无有一个错处,诗题亦言志阐理,二者皆然,尤其那苏武牧羊的典故,看了看外面的雪天,由于感同身受,众卷判都觉妙哉。
这时,便到揭晓的时刻,全部核对完毕,除了九人一致同意的会元,其余会生的文章大家也都已商议妥当,按次排序。
于南衙禁卫的见证下,礼部官吏当着九名考官的面,一一取出誊写卷所对应的原卷,祛除糊名,以造册验明正身。
在看到自己与其余八人一并首肯的会元真名陈在眼前时,有那么一瞬间,王希元竟不知自己是庆幸还是震颤:庆幸的是外戚如此,想来辅佐幼主未必偏私。
震颤的则是……
他收回心神,知晓这些话说不出来,也无人可说,只能一声叹息。
王希元是徐照白的老上峰,叫一句他的字反倒更显亲厚。早年徐照白尚在翰林院做侍诏抄写,王希元已然可入政事堂行走,这二十余年,两人虽不算挚交,但总有君子之交的往来,他听罢不以为忤,只低头一笑道:“我也读过了,当年我再气盛些,想来才写得出这种大开大阖之纵横,王大人不必有忌言,我知你也在烦忧,贡院这两个月难熬,老师嘱咐我送来些温补之物,大人暂且颐养,身体要紧。”
参与省试的官吏待遇其实要比考生好了上百倍不止,尤其是主考,王希元在贡院有专门的房间和随侍的仆从,他本就有些年纪,寻常多食素菜,油盐也多为保养而少添,吃食本就不那么讲究,于贡院内反倒养生。今日放出来,他精神也还算矍铄,无有萎靡,只是入宫时废了些体力。
故而听到徐照白这样安慰,王希元不免垂下眼帘,苦笑摇头:“你知我为何烦忧。你看,我本秉公行事,无有偏颇,却是自找烦恼了……”
“老师的意思是,经此一役,太后与国舅的羽翼已成,是不可能避免今后的龃龉了,不过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行事磊落,终究大家都是为基业国事与苍生奔忙,就算有些分歧,只要不涉及国本与黎民,其他都往后放放。”
徐照白言语总是这样徐若春风,可此时并不能缓解王希元的烦闷。他并不想成为这风口浪尖话题中的热议,也不想朝局在今日已稳的基础上再有任何波澜。
“王大人,官家……总是要长大的。这朝政,早晚我们都要亲手奉还。”徐照白轻声细语,说得却是雷霆万钧,“我们能做的,总归还是有臣子身份所限,今后的路如何走,并不是外戚一朝崛起就能动摇,且走一步看一步,先天下之忧而忧固然是好,但忧早不能御之,只是为难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王希元微微点头,他不知自己有没有真正被说服,待徐照白离去前,他想问一句,难道你的老师就会这样顺遂放手,任由滔天权势为他人做嫁衣裳?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些年,他虽偶尔装聋作哑,但并不愚钝如外表般老迈。
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愿国舅爷人如其文,胸中韬略定能使其不偏不倚,辅弼圣主临朝。
不过有件事,他还是必须说的。
“曹嶷此人……梅相曾要你与他多多同携,倒不是你多需要他提携,而是他性狭而急,要你多多担待。他对国舅爷早有怨怼……从前他对太后,也并不如何恭敬。两方或许都有芥蒂在心中。今日国舅龙腾虎跃更上一层楼,他心中未必好受。你如果能劝,还是良言得尽,如若不能……便独善其身吧。”
徐照白含笑谢过,执礼告辞。
第38章 礼上之礼
几年之内,柯云璧的未来夫婿身价涨势直上青云。
起初,大家都觉两家般配,除了未来夫婿亲爹的历史遗留问题和人品问题,其余都很得体。小伙子家资丰厚亲戚靠谱,自己虽然是富贵乡里闲人一个,但好在四姑娘也差不多安乐内敛,一起顺顺当当过日子,定能举案齐眉。
忽然,富贵闲人成了当朝国舅,身家和声势水涨船高。
而后,国舅爷以外戚之身竟然考了京畿道的解元!简直就是文曲星加福星降世,世无其右,已是炙手可热的佳婿首选。风言风语自四面八方涌入柯家人的耳朵,此次入京最终不虚此行,柯学士夫妇确认了自己的眼光无误,为了女婿国舅爷没有半点陈世美的迹象,可喜可贺。
如今,谁也想不到的是,国舅爷连中两元,变作举世无双的人中龙凤。此门姻亲也从门当户对变成了祖坟喷火。
省试发榜后,柯夫人天天佛前礼拜,碎碎念念的内容只有一个:感谢皇帝年幼,无有什么公主女儿的掌上明珠,不然这么好的小伙子,定然被抓去亲上加亲了。
对于这种念想,柯云璧向母亲及时指出,首先,宫里有一位皇帝的姐姐长公主殿下,其次;假如真是攀龙附凤为求富贵之人,是不会在意这年岁的差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最后,还是看人,和皇帝年纪大小如何无关。
柯夫人怒斥女儿让她盼着自己些好。
柯云璧这次没有回答,因为她期盼的那朵花,还要等一等才能到她的手上。
其实柯夫人也没有没告诉女儿的话,她在佛前所求,一是女儿婚事平稳落地,二是这次又没考上的二儿子能谋得安稳恩荫,顺顺当当过这一辈子,她别无所求。
这话如果是对别的兄弟姐妹说了,她怕旁人瞧不起自己那老实的老二,夜里也是一个人对着丈夫悄然落泪。
柯学士在这件事上看得比夫人更开,边说边轻抚老妻因哭泣颤抖的背脊安慰道:“儿女自有福气在,你信前世的因果,我信此生的能耐,可都是你我能托底却不能决定的,放心,我不会苛责庭儿,他秉性朴厚笃厚,媳妇也是持家有道的,我为他谋一个可安分守常的恩荫差事,一家子怎么不能把日子过好么?我们百年之后,大女婿和云康都是有能耐的,马上就要有个怕是星星都有本事能给摘下来的小女婿结亲,怎样都不会让他日子难过的。”
柯夫人不是不清楚这个俗世常理,但慈母心肠至刚至柔,此刻忧患而伤心在所难免。
柯学士不是没严厉教育过二儿子,平常人家都是慈母多败儿,他家却不是。但凡他耳提面命二儿子读书,三儿子就立刻表示自己会好好上进请父亲放心千万别迁怒二哥。后来他索性不再自己为儿子开蒙,打包全送去书院,在两兄弟面前,好像督促严厉的自己才是那个破坏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坏人。
但这也是好事,寻常人家多个孩子,一碗水总难端平,有父母心疼病弱乖顺的,有父母则偏爱嘴甜讨巧的,没人想孩子们势同水火,弄出兄弟阋墙之祸。柯学士亦然。
柯家颇有家资,虽不是那高门士宦,可柯学士致仕时顶着学士头衔与正二品的品阶,不敢说永葆家业,但庇佑子孙三代总有余裕。
这几天柯云康很害怕父亲再斥责兄长,每日下了衙门就蹲到二哥书房里。对于十次没考上科举的二儿子,柯学士多少有些隐约失望,但再看一家人的和睦融洽,他又深感欣慰。
是了,一场泼天富贵眼看就要当头而下,总不能什么都叫自己家占了不是?
……
礼部登造定在三月中旬,与此同时,殿试的时间也最终确定,三月二十一日,时令春分,是浑天监察院挑了许久才定下的好日子。
寒冻之灾猝不及防,后几日又下了几场初春之雨,然而因伴随东南风,这几场雨又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了。
待到梁道玄全然康复,前往尚书省礼部登造的当日,各个街巷已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日之景,各宅门户内种植的春花皆已隐约可闻淡香,家中刚有几个花骨朵绽开的桃花树枝头落了两只灰胖灰胖的喜鹊,姑母见了直呼好兆头,折了一支喜鹊踩过的桃枝,插瓶后放在了梁道玄的屋内。
梁道玄本想说,今天他要去领会元的恩赏,当然是好日子了,不过他从来都不是扫兴的人,只含笑应了姑母的口彩,又说多住几日沾沾喜气搬回国舅府。
然后他便启程出发。
尚书省在朱雀大街正东一侧,与皇宫的距离仅次于中书省,却比中书省更加气势恢宏,前有一座楼坊,上书“猷为永守”,用得是《尚书·洪范》典故,这是太【】祖亲笔所提,意在希望尚书省这些实权的官吏,能讲方法有作为,但最重要的,还是永远秉持操守。
在此楼坊前,百官下马落车,步行朝前。
此刻不是尚书省六部各衙门晨起上衙的时辰,因此几乎走在这条路上的都是本次省试得第的考生。
众人衣衫的颜色都尽可能鲜艳,不过大家都避开了绿色——绿袍是殿试后,圣上所赐衣袍,“布衣入门,绿袍出殿”是读书人毕生所求的荣耀。在殿试结束名次确定后,所有人要当场更衣,再执书写殿试名次的牙笏,按照甲序以此排列向圣上谢恩。之后穿着这身御赐的绿袍骑马游街,前往期集所。
所有人都避开忌讳颜色,同时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神采焕发。
梁道玄的出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大家都是读书人,并不当面指指点点,但考试结束后各自多少有新旧老友,此时一并成行,见了新晋二元国舅,不免要待他走过去后低声道一句:“当真一表人才……”
梁道玄打听过柯云庭的成绩,早早放弃了与未来大舅哥一道前来的期待。
说句实话,梁道玄第一次来尚书省,走在正中尚书街上,正对的衙门大门紧闭,那是尚书省总部都堂,因尚书令这一差事早就是追封赐给威重德高大臣的荣誉头衔,所以都堂衙门除去六部开大会的日子,其余都紧紧封着。
在都堂东西左右,一共六部六个院落六个衙门,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三三成对,是看着很像皇宫后宫东西六宫的格局……
想想也是,这尚书省六部在每年求银子的时候,好像也都在皇帝面前争执不休要死要活。据说当年太宗时期一工部尚书,为求银两补修葺尚书省衙门的亏空,在与其他五部尚书于御前开小会时,自怀中取出条白绫,声称要是户部再推诿,他就当场吊死。
这故事听来荒谬,但太宗中期确有段时期好大喜功,那段时日的工部和户部差事,想来都很难做。
梁道玄心中清楚,六部之间确实是有时合作有时拆台,携手齐心却又各怀鬼胎的关系。
不知道他殿试之后会被分到哪里去?如果考得好,那能去翰林院做侍诏侍书……不过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给辅政大臣们当秘书?皇帝一口一个舅舅叫着,回头他去给皇帝的辅政当秘书,这辈分不对吧?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考过殿试再说。
礼部为左三衙最后一个衙门,他的院落也是最小的一个,早有礼官在门前等候,引着各人去到内堂就座。
将近二百人,怎么都是坐不齐全的,有些椅子便放在廊下,只要不进去礼部衙门的正堂,其余时间在院子逛逛,也没人出来阻拦。
梁道玄到的早,他见院子里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非常痛心。心想如果他分到礼部来工作,说什么都得提提意见,稍微美化一下这精致的小院。
这个念头在梁道玄看见礼部尚书曹嶷的时候,转瞬化为齑粉,荡然无存。
省试由礼部代尚书省主持,故礼部尚书是众位考生此时能见到的最高阶官吏。由他宣读圣旨,为众人赐下入殿身份与天子的赏赐。
曹嶷一出现,礼部官员立刻指引众考生站齐行礼。
梁道玄不喜欢曹嶷,当然他也知道,曹嶷更不喜欢自己。入京的第一场梁子就是二人结下的,虽然徐照白当时也在场,但对方显然对下台阶这件事并不抗拒,可曹嶷却一直对他颇有针对,甚至在此事之后,还表示身体不适在家休养了一阵子。
真是有毛病,难道还等自己上门道歉么?
怎么?说祖宗之法说得有问题?还是自己的引用歧义?
要是这样,梁道玄建议他亲自去问问小皇帝的祖宗,毕竟最终解释权在他们那。
但要是能好好相处,大家相安无事,梁道玄也是乐于见得。他曾经问过妹妹,是否真的有要翦除羽翼,让殿下不必受辅政掣肘么?
妹妹只是摇摇头:“天子式微,终究难安。如果亲政之日,朝政奉还,那我还有何所求?我比他们更希望霖儿敬天爱民,成为一代明君。可是……他们如今权柄在握,他日即便交还国政,可朋党已成,霖儿岂不与先帝一样只能在臣下前唯唯诺诺,永远受着牵制。他本已是帝王了,牵制他的既有祖宗礼法江山基业,又有天下万民熙熙攘攘,少些困顿,也是我这母亲与太后,唯一的希冀了……”
梁道玄在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似乎感觉到妹妹对权力本身并无太多执着,或许是先帝所遭受的一切,让妹妹感到恐慌:一个皇帝,未必就能平安度过一生。他需要面对的,或许是更大的风浪。
所以她求助能求助的任何人,撑一撑皇权这条当下的一叶扁舟,好不被时局的浪涛,卷入权力的深渊。
……
“会元,京畿道帝京,梁道玄。”
他思考之时,曹嶷已宣读过圣旨,并念了他的名字。
“赐玉牌嵌书,殿试入宫,领之,钦此。”
玉牌上雕刻着梁道玄的性命籍贯,和他告身历纸所写一样。
其余就都是荣誉性质奖励,比如当天可以仿佛头雁一般,领衔所有考生走入文昌门,进集英殿殿试。
梁道玄叩谢接旨。
曹嶷表现得非常有二品大员兼政事堂议政的风范,并未刁难也没有多余的神情,肃穆递来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