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不为别的,单是在别人没来之前,快速查看一下这一年里各道的奏呈。一般加急的奏呈都会在政事堂内屋书阁留存一到两年,为的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如果事情还有后续发展,能尽快查阅旧例。
梁道玄倒不是有什么难题,他是想看看,哪里事儿少活儿少,又有施展的用武之地,还不算离家太远,距离上有个照应——比如哪个宵小敢惹他哥,他快马一天之内,就能派人去收拾了。
显然,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哪里都不是好混的地界。
梁道玄最终铩羽而归。
到了晚上,回到府里,今日柯云璧带两个孩子入宫去了,本来因为参云和九盈正在精力巅峰期,晚上下衙梁道玄一般都要再陪他们消耗消耗,结果整日和他们表哥小皇帝疯玩,两个孩子没等他回来就睡得香甜。
于是梁道玄得空愁眉不展,一个人在主居侧厢书橱的雅间,对着院子里时令花木发愣。
“还在想表哥的事?”柯云璧端来新沏的春茶,递到愁眉不展的梁道玄面前,“这是今日太后赏赐的,尝尝你妹妹的心意,说不定能好些。”
这话对梁道玄最是有用,果然,他神色舒展不少,接过来一尝,眉毛都散开得弯成惬意的弧度。
“好茶!这是君山雾雨,是上好的谷雨茶!这时候上进入京的可是头一茬杀青过的,味道最好。”
“你妹妹知道你爱这个,都留了给你,每次入宫搞得我都像打劫,空手去,两趟马车回来。”柯云璧笑着靠在丈夫肩膀上,“太后还给了云儿盈儿预备了过几日去避暑行宫穿的整套行头,从首饰到鞋履,她说你太忙了,有些让她操心就行。”
茶香氤氲,爱妻的发间也有柔柔不散的清韵淡香,梁道玄紧绷的神情更是在这体贴的话语里松弛不少。
“我的家人,都是世上最好的。”
“我觉得,我还是差一点点的。”柯云璧忽然表示起谦虚。
“谁说的?我觉得你顶好!”梁道玄赶紧搂住老婆肩膀。
“比如你之前让我看着的那棵朱木槿就被我养死了。”
老婆的坦诚总是猝不及防,梁道玄心尖一痛,但还是表示:“没事,得了空,我再去京郊梵月山挖一株回来。”
柯云璧在养花方面实在是竭尽全力也不能照拂,这就显得当年他们二人定情的山踯躅真的是靠冥冥之中的缘分才活到了他们成亲。
不过,此时此刻,有爱妻在怀,木槿就暂且抛在脑后吧。
想到这里,梁道玄忽得开口:“……夫人,孩子……都睡了吧?”
这就像已婚已育夫妻的某种默契暗号,说出这句话时,其意不言自明。
柯云璧微微侧头的脖颈有着曼妙的弧度,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外间——参云到了年纪有自己的房间,可九盈还是黏人的岁数,每日歇在夫妻两个的厢房。
柯云璧看的正是那个方向。
“没有动静……”
正当梁道玄得了回应,搂着老婆往屋里走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瑞雪倒不是专门这个时候来扫兴的——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扫了别人的兴。她只是单纯的着急,外面的来人名头太大,她听得瘆得慌。
“侯爷,夫人,洛王府来人了。”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这个时候天王老子来都不行。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个要加的重要的班,必须立刻动身。
松开老婆的肩膀实在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努力,梁道玄说了句更衣,转头再看,柯云璧示意他赶紧去忙,回来再说。
好吧,希望他来得及。
快步走出院落,前厅等着的是洛王府里的老管事,这人梁道玄见过两次,家中有事时,大多是他亲自来告知政事堂的洛王,事情也大多简单,都是施夫人身体不好,得找太医瞧瞧。
施夫人在洛王府,简直就是老夫人一般的地位,洛王当其为亲生母亲一般侍奉,人尽皆知。可是这施夫人有病,也找不到他国舅府头上,除非是施夫人没了,洛王想给自己的乳母一个名义上的尊称奉养,这才需要宗正寺出面。
“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教人先备马,估计是趟要出门的差事。
王府的老管家上门,绝对不只是告知一声。
“国舅爷,我们家王爷实在是不好……”老管家带着哭腔的叙述,吓了梁道玄一身冷汗出来,这要是洛王没了,那可不得了!
“殿下怎么了?”
“殿下……现下谁也拦不住,要去和人拼命呢!”
这么说不是洛王出事了?是他要去闹事?梁道玄想了想,道:“我随你一道,路上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一路上,老管家仍是受惊不小的模样,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了担惊受怕,却到底是积年的老仆,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因为今日,施夫人去京内香火最盛的戒珠院拜佛祈福——这是她每逢初一十五的修行,由于笃信佛法,自入京以来,施夫人走遍了京畿道大大小小的寺院,可谓虔诚的俗家信徒,不过这两年,她年事已高,身子骨愈发多病,积年劳作的隐患迸发,再想去京郊寺院实在不便,于是只每逢吉日至寻常帝京贵戚百姓均有供奉的大佛寺戒珠院。
慈渡大师是戒珠院的主持,梁道玄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又有他沟通京郊各寺院,收容了不少当年科举入京的考生与周遭百姓,避免那年水患作祟动摇帝京的时局,因此梁道玄对他有感激也有钦佩。
自先帝驾崩后,慈渡大师由戒珠院去到离帝陵更近的兰陀寺做主持,为先帝诵法超度,守陵从禅。
七年后,他才归来戒珠院,继续礼侍佛法。
施夫人选择此地,也是仰慕慈渡大师的佛性与佛法造诣。
然而今日,施夫人前脚刚进戒珠院,后脚就见了向熊飞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位洛王心仪的闺秀向琬。
二人见面不免有些唏嘘感伤今日的蹉跎,施夫人十分喜欢向家千金的品格,领她一道听法布施,也算融洽。
可是却在后佛堂里,见到了几位也是吉日来礼佛拜谒的官宦夫人,这些人都清楚施夫人的身份和向琬如今的处境,不免有些言语上的排揎:毕竟还是不好多接触的身份,可眼下不是婆媳却胜似婆媳的两个人手拉手那么亲切。
其实老管家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又说了什么,他今日一直在府里打点公事,结果跟着一道去回来的随从婆子说,施夫人不知听了些混账话,气不过去与那几位理论,回来就一病不起,传来太医看过后,只说先预备着最不好的打算……
“我们家王爷一下子急红了眼,把出剑来,就要去找那几个人家算账,老奴是个没用的,拦不住啊……只能让几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先按住,再让送老夫人回来的向家小姐好言相劝,这才脱身来找国舅爷。国舅爷行行好,您是王爷帝京里少有的信重的人,您说话咱们王爷一定听!前往不能让他杀出去了啊……那老夫人要真是……也不能瞑目的啊……”
梁道玄听罢只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是哪几家的内眷么?”
老管家只踌躇了一下,很快眼里就涌出了忿忿的恨意:“旁的老奴不知,听去的人说,就有一个他们从前在拜佛是见过,老夫人还说过话的,是徐尚书徐大人的夫人!”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了洛王府侧门。
大概是老管家出来前安排妥当,各个门都有人看管,许是真怕洛王冲出去犯了浑。梁道玄走进内苑,过了葳蕤的院落,远远就听见洛王近乎疯狂的吼声:“你给本王让开!”
洛王虽是有些贵胄的脾气,却不是如此疯狂之人,别说他在政事堂这些年从未发过怒,就算是有任何不满,他的表现顶多是最大限度的阴阳怪气,绝不会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提起步速,近乎小跑快步走进院子里,正见一婀娜的背影,笔直得跪在地上挡住了门,而在她前面,是目眦欲裂的洛王姜熙,额角青筋毕露,严重血丝密布,全然没有寻常的光风霁月,已是失去理智般,握着一柄抽出鞘的利剑,指向跪着的女子。
“王爷!你如果出去这个门,就砍了我再踏过去吧!”
那姑娘声音不是一味的涕泣柔和,反倒刚直坚毅,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梁道玄心想,这必然是那位向家千金向琬了。
“王爷可知今日老夫人佛前所求为何?她数念叩首,求的是王爷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波折。如果王爷出去这个门,那老夫人佛前的许愿,便是白白空费了心意,您真打算如此么?”
向琬背对着门口,看不见梁道玄的到来,听了这话,洛王姜熙似呆住般一动不动,又看见梁道玄的出现,手中的利剑应声而落,人也跪地哭泣:“姆妈……儿子对不住你……”
向琬也不顾名节闺训,冲到面前,抱住姜熙,梁道玄站在门前,心存与眼前混乱格格不入的冷静。
“管家,去找人把这个院子看起来,不许人出入,今日有客夜里造访王府,全都记下是谁,但无论他们打探什么,只说王爷陪在老夫人床前侍奉,你们也不知情形如何,听懂了么?”
“懂了!老奴这就去吩咐!”
第91章 克爱克威(三)
梁道玄的身份和话语足够分量,让慌乱的老管家吃了定心丸,不住点头,转身跑走。
接下来就是头疼的了。
对于怎么劝人,这些年梁道玄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走到洛王姜熙身边,本握住姜熙双手的女子猛地见了外人,惊得站起撤后两步,似是不知如何是好,梁道玄朝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惊慌,而后,他捡起地上的剑,又捡起早丢在一边的剑鞘,收剑入鞘。
“殿下息怒,容我问一句,老夫人的病太医怎么说?”
抓住重点比没完没了关注情绪有用得多。
提到乳母,姜熙自恍惚中回过神,惊起而立,复又喃喃:“姆妈昏过去了,太医还在看着……”
“那您更不能这样大失方寸。”梁道玄像个大哥一样,双手搭在失魂落魄的姜熙肩头,“要是老夫人醒来想要见您一面,可您却在外头难以自持,又当如何?”
道理讲完,还是要给点人文关怀的。
“旁人不能理解您的心意,以为您是在为了一个奶娘小题大做,甚至还可能招至上奏弹劾,但我能理解。我也不是由亲生父母抚养成人,生恩虽诞发肤,然养恩似山海,如果有人致使我姑母卧病,我亦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也要在侍奉亲长苏醒之后,再行其事,查清真相,殿下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看似讲情时,是在讲理,看似讲理实则言情。
这套虚虚实实的说话艺术是梁道玄做了六年京城皇家街道班主任积累的经验。
今日再次出手,仍然效果显著。
姜熙似是回神过来,转身叫着“姆妈”冲进了内室。
梁道玄稍稍松了口气。
“多谢大人。”
一旁的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人家没有自我介绍,纵然大概齐猜出身份,梁道玄只能客气保持距离,礼貌自报家门道:“多亏姑娘竭力劝阻,才没有使洛王殿下酿成大祸,在下宗正寺少卿梁道玄。”
那女子礼数周全,敛衽而拜:“小女子向琬,谢大人谬赞。”
她说完这话,似乎意识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十分不妥,赶忙又道:“时候已晚……我得赶忙回府了。”
梁道玄本想问问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陪伴施夫人究竟见了谁,可确实天色已然全黑,这大半夜的,要是继续留向小姐在洛王府内实在不妥,梁道玄想了想道:“王府管家正在安排前院诸事,向小姐可让他命人将马车入院接您几步路,再从后门出去。”
这是很贴心的建议,完美保全了几方的体面,向琬感激颔首,走出两步,复又回头:“家父曾赞大人颖悟绝人有不测之智,今日一见,果然令小女子敬服。有劳大人照顾施夫人和……殿下了。”
说完快步离去。
你爹大概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的……
梁道玄这样想,但也不会说出口,他和向熊飞的那次接触全然都是心机谋算,愉快是谈不上,况且姓向的还吃了暗亏,大概当着女儿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落人窠臼,只能表示不是自己无能,而是对方太狡猾。
正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好时,屋内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梁道玄可以说是连天子都揉过脸,训过话的狠人,但见到这个人,还是胃疼脚软。
祝太医一出来就看见老病人站着,出于职业素养,他先向爵位官职都比自己高的梁道玄行礼,方才开口:“侯爷最近安好?可还有身体不适?”
“都挺好的……家里人也都挺好……”
梁道玄赶紧表示自己身体倍儿棒。早年他倒霉的几次,妹妹都让这位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太医院院正来施治,但由于次数太多,他给老大人留下了非常不听话的病人印象,以至于后来去宫中,只要祝太医见到梁道玄,都要严肃询问他最近有没有注意养生规避危险。
偏祝太医一张严肃冷漠的面孔,问这些话时气势刚冷严酷,使人不寒而栗。
为了不被继续盘问,梁道玄赶紧岔开话题:“祝太医,这边一步,我想问问施夫人的病到底如何?”
这是公事,祝太医虽然眉头皱得老高,但基本职业素养绝不会出错,二人步出些距离后,他才开口:“不大好。老夫人有心悸的毛病,早年的病根了。洛王殿下的家人,太后一直十分体恤,太医院里一直有位太医,定期来为老夫人诊脉,哦,就像当年太后命我盯着侯爷你一样。”
梁道玄被祝太医冷冰冰的眼神看得发慌,赶紧道:“多谢太医关照,太后娘娘万安……那个……这个心悸之症,这次犯得这般凶险,可有性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