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鞘
他只能绷着张稚嫩的小脸,装作没听懂事谁占了上风。
事到如此,也只能摊开办事,梅砚山也看不出喜忧,平静道:“既然如此,那请梁少卿细细问过佐证,再起另议。”
说到底,只是一个御史借题发挥的事。文官们不满洛王姜熙无视他们的反对,一意孤行,也觉得这种行为是一种挑衅,所以会以激烈方式应对,至于和梅砚山的关系……大概梅砚山不至于吩咐人去做,可是他在朝多年,早被人揣摩透了心思,下面有人乐意投其所好顺意阿谀讨好,他顺势而为即可,也不用特别赞同或是反对。
只要表面上梅砚山永远持中,那他自然有立于不败之地的资本。
但梁道玄听了这个吩咐,内心却十分不愉快。
首先,管束宗室贯彻宗法确实是他这个宗正寺卿的本职工作,然而这件事顶多是个内眷言语上的摩擦,还是借题发挥的,有人调节调节也就算了,非要他出面当成个宗法案子来办,是真不拿梁道玄的官职当正经差事啊……
其次,这事儿搞不好得罪徐照白,就好像梅砚山要在走之前非给徐梁二人逼成死敌般么?
不至于,但倾向上却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梁道玄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还有不少,给小外甥选伴读是头等大事,与这个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这时候塞如此不入流的差事,也是梅砚山想再拖下去的预兆。
难道要一直拖到明年科举?
虽然如此不愿,可梁道玄却也有想应承的理由:洛王姜熙是怎样的人,梁道玄不想贸然下论断,但这些年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小皇帝的叔叔,一个是小皇帝的舅舅,都是梅砚山一党着力排挤的对象,大哥也别嫌弃二哥事情多,要真是为此洛王要死要活,梁道玄觉得还是得不偿失的。
毕竟自己的外甥和这个叔叔还是挺亲的,姜熙对小皇帝也十分上心,很有亲长的担当与关怀,出于这点,梁道玄也不会让洛王一个人面对文臣集团的炮火。
权衡利弊,不如答应。
就在梁道玄预备称是领命时,忽然,一直沉默的小皇帝姜霖开口了:
“梅宰执,朕有一点不明白。”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霖是个很听话的小孩子——这点即便他不是皇帝,所有人也都认可。
小朝会上,他遇到不懂的事,从来不会刻意打断,而是待臣下商议结束,有不明之处再在朝会后,请教太后与老师。
这是个很好的倾听学习习惯,也颇有礼贤下士的风采。
但这次,孩子忽然开口,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请陛下明示。”梅砚山只愣了一下,立刻躬身请问。
姜霖清脆的少儿嗓音在庄重肃穆的崇政殿里荡开:“朕观本朝列祖列宗实录,也有内命妇牵扯朝局之事,但是这样的事情,好像都是让宫廷中有些威望资历的女官处理,回来后禀告皇后或是太后,朕没有皇后,但是母后健在,为何这件内命妇吵架的事不请女官尚书们来办?而是要身为参知政事的梁少卿去做呢?他是朝廷命宫,跑去审人家徐大人的诰命夫人,也是不大好的吧?最重要的是,朕还有别的事让他去做,很重要的事,比这件重要很多,朕觉得,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值得梁少卿亲自过问。”
梁道玄差点激动得在崇政殿掉下感动的泪水。
孩子长大了啊……
前面姜霖还能模仿大人的措辞来说正事,然而到底是个孩子,即便学了许多见了许多,说到最后也成了通俗稚嫩的表达。
可越是如此,越能说明他对此事的不满。
姜霖心中是不大乐意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了轻重,比如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给自己选伴读的事情,他也格外上心,母后和舅舅都问过他的意思,他也列出了一个选拔的要求和自己想要伴读的条件,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可是这个时候,却给他舅舅拉去管老婆和奶妈打架的事,这让他十分不满。
他又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在崇政殿听了两年的政务,也知道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什么不该。这件事就不该打乱他的计划!
他可是皇帝,他的事才是要紧。
梁道玄竭力忍耐着泫然欲泣的激动,用成人的理智预备先给小外甥初次涉及政事的主观言论一个巨大的鼓舞,谁知梅砚山却先一步道:“陛下以为,这是小事么?”
梁道玄当时就火了。
这要不是在外甥面前,他当时袖子都挽起来要揍人了。
不等他变色,梁珞迦的声音陡然出现:“梅宰执若要指教陛下,还请下朝后再指点政务,陛下年轻,不懂得那样多的道理,言语有失之处,是该斧正,可梅宰执请记住,陛下是九五之尊,言鼎万机,勿要质问陛下以掩其向政之心,扫其崇学之德。”
其实梁珞迦已经很生气了。
怎么跟她儿子说话呢?
还以为是几年前孤儿寡母好欺负是吗?
决意保护孩子的母亲,又有垂帘之威,语气虽平静无有雷霆,但内中肃杀半点不逊斥责。
梅砚山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不过,他却有个好学生。
“请陛下、太后明鉴,臣有罪。”徐照白出列叩拜,“一切乃是臣之罪过,臣上不能辅弼圣主持政问机,下不能管束家眷明德守命,臣请求陛下与太后申斥问罪。”
殿内寂静,无人言语。
姜霖起初以为自己说错话,很担心母亲责罚,尤其是梅宰执反问自己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屈辱几乎要将他淹没。然而当母亲挺身而出的一刹那,他又很想落泪。
那种比权力还真实的感觉,叫做爱与守护。
梁道玄努力平静想要吵架的心情。
这世上有好多皇帝在亲政前,说话都不大算数,可他们目前还没沦落到“王与马共天下”的地步,梅砚山确实僭越了。
不管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放松了不该放松的警惕,梁道玄都不在乎,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和妹妹为孩子规划好的健康成长之路,他是不会让梅砚山有好日子过的。
“回陛下,臣手上确实有急务待置,正是陛下选才辈龄童于宫中伴读御学之事。”梁道玄也站了出来,他不看跪在一旁的徐照白,只对上首讲话,“可既然梅宰执说此事当急,想必却有个中道理,不若如此,臣请梅宰执亲自为陛下选贤举能,拔德擢贤,自宗室官宦之家,择同龄明齐日月之子。”
既然这样,大家都别闲着,也让梅宰执费费心卖卖力,妹妹自己和小外甥也当回挑理的人。
姜霖觉得后面的词太绕,他似是听懂,却也不敢确定,只能回头去看母后,梁珞迦还能不捧哥哥的场么?当即同意:“也是,这事只交给梁少卿办,哀家也不大安心的,到底梁少卿不如梅宰执官资德行,且梅宰执受先帝重托,身担首辅之荣,还请您为哀家母子费心了。”
一家三口,一人一拳,齐心协力,无坚不摧。
这大概是梅宰执三朝为官生涯里,第一次被人下不来台,当然,梁道玄不是故意和他为难,而是希望他能明白,皇帝,是早晚会长大的,权力也会收束回他的手中,如果聪明,大家都可以和气解决,如果不愿意,他们一家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不过梅宰执今天的话和对外甥的态度确实让梁道玄不满,于是在小朝会散朝后,他表面上是替外甥说两句好话,但说得都是类似“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梅大人是老臣别和他一般计较”、“梅老师我们家小霖经常上完小朝会回来不开心,你有什么头绪吗?”等言辞的文雅场面话版本。
诸如此类,最后梅砚山也只能笑笑意味深长地表示:陛下真是长大了。
不然呢?梁道玄想冷笑,你儿子不长大?
然后他又对徐照白表示,诶呀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大家都不开心,洛王那边府上乱成一锅粥,太医说好险,就是医德很好那位祝太医说的,我也帮不上什么,能查清这件事,让大家都能继续在政事堂共事就是我最大的贡献啦!不过您夫人什么时候有空?宗正寺有两位宫中女官可与我一道过去,大人如果避嫌,您不是还有个儿子么?让他旁听就可以了。
既然有人想让大家都不开心,那谁也别想好过。
一场小朝会,谁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多明枪暗箭,几个头次因事务被点到至崇政殿听问的年轻官吏都吓得不敢说话。
几个人作伴离宫,走出正门,方擦汗低语:“一直听说太后不多问政事,拱手而治,国舅平易逊顺温和柔仁,今日得见,方知人言不能尽信啊……”
“从前确实可能是这样。”其中一人目光警惕逡巡四周,确定无人后方才低语,“但眼看陛下日渐□□,年岁龙增,这天啊,是要变了……”
第93章 静不露机
“家慈已在偏厅恭候,梁大人这边请。”
徐府宅院与侯府自是无法相较,但比之其余朱紫门庭,徐照白的家甚至可以说有一丝寒酸。
时值葳蕤盛夏,芒种前后,帝京略有家资之门户也多有“盈树栽而家丰和”的习俗,在夏至前,好好照料家中的高树绿植,是举家齐心的乐事。
徐府第一进明堂正厅前,最招惹人眼目的只有当年威宗所赐的“惇信明义”四字匾额。这四字典故出自《尚书·武成》,颇有来历,又是故日天子所亲书,威严有余,家宅的氛围却仿佛祠堂,看得人很是压抑。
过正院的第二道门,周遭静谧更显肃穆,别说树木,连花草的影子都没见着。
终于到了偏厅前的最后一进院落,这里是待亲友与家客的地方,按理说梁道玄为公务而来,当开明堂正厅问话,但据说徐夫人为这次的事十分不安,也有些病痛,为显体谅而不那么有火药味,梁道玄主动表示可以在相对适合病人的地方见面问话。
偏厅虽是内厅,一般来说也非宅邸起居的部分,仍旧属外,布置应兼顾待客的舒适和展现家门实力和品位,但徐府偏厅前偌大一块空地,只放着几口积雨的缸,别说树木了,连草都没有半棵。
梁道玄心想,他们家是有人算过不能沾木吗?这么极端?
帝京于四海中而偏南,自古本地百姓都好绿喜植,贫苦百姓家到春夏,也有栽花绿居的习俗,京郊农户更是深谙此道。这么光秃秃的地方,梁道玄还是头次见。
他又最爱花木,见了空置的宅院,简直浑身发痒,想现在就给徐照白设计个园林出来。
尤其暑热已至,走一趟晒一趟太阳,梁道玄穿着茧绸的官袍,人都蒸出汗了。
一旁引路的徐恒也是如此。
他们身后五步开外,是两个宫中的女官与徐府的侍婢跟随,几个人皆有汗热之迹。
论年纪,徐恒和梁道玄差不多年岁,只是并未出仕没有官身,他爹也没让他恩荫个一官半职,于是他只能以白身的礼数接待朝廷命官。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亲妈要被盘问,亲爹为官身避嫌不好在场,他恰好是白身,既能陪伴母亲以尽孝道,又要维护家中的颜面,肯定要亲自相迎。
“大人走得辛苦了,我家没有个一荫半瓦的,一路都是日晒,夏日里是难熬些。不过偏厅已经备了冰,听家父说,大人平常在政事堂爱喝雨雾茶,业已备下。”徐恒说话的语速与长相都极其肖似父亲,唯独皮肤略有些黝黑,但不妨碍他样貌清秀恬和,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
梁道玄再热也不能说客人不该说的话,只能笑道:“平常贵府家人出入,怕是都要撑伞的吧?”
徐恒原本还略有紧张,听了后却倏然一笑,松弛许多:“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风趣。家慈出身农乡门户,俗信宅内不能植树,有夺人精气之嫌。家慈淳朴安于内,一力操持,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不亏是徐照白的儿子。
徐恒委婉向自己表示,母亲出身和认知有限,其实这个有没有树迷信不迷信完全就只是一地风俗,一方水土一方人,梁道玄犯不着挑人家门户内自己过日子的理。可徐恒说了,便是暗示他能在问话时照顾些母亲,不要她难堪。
梁道玄自己也是个孝顺的晚辈,对孝顺的孩子有天然好感,只点头道:“我又不是来巡视谁家栽不栽树,又是哪处籍贯何等风俗的,这些都是小节,该注意的,我自然会上心。”
徐恒微微松了口气,打开偏厅的门,挑开隔热的竹帘,请梁道玄一行办差之人入内。
这还是梁道玄头次见到徐夫人。
她见梁道玄来了,慌忙起身,竟碰倒了原本坐着的圆凳,又好不尴尬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偏厅里没有高背大椅,或许是徐照白吩咐过,有三个普通的木中座椅就在厅内对坐陈设,有一居于上首,显然是为梁道玄预备,其余两个则是徐家母子。
可徐夫人还是坐在一旁角落的圆墩上,慌乱地起身,慌乱地行礼,浑身上下透出紧张和不自在。
徐恒见状过去搀扶住母亲,再次向梁道玄行礼:“不孝子徐恒携家慈向梁大人见安。”
“梁大人安好……”徐夫人跟着低声念道。
“见过徐夫人。”虽然徐夫人的诰命品级不低,但梁道玄作为朝廷命官,还是要有官袍与官服给的仪尊。
梁道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好,请徐家母子也上前落座,徐夫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不敢上前,是徐恒掺着她走过去坐下。
侍婢扶起倒了的圆墩后行礼退下,宫中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官在梁道玄的示意下向徐夫人见礼,可徐夫人似乎过于紧张,忘记请二人就座,只好由徐恒开口表示宫中德高望重的女官能来府上是他们蓬荜生辉,还请不要嫌弃简陋,让徐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位女官是六年前就被辛百吉辛公公指派倒了宗正寺,协理梁道玄办一些皇亲国戚贵胄之家的内宅事务,这些年什么场面也都见过,又行止有度规矩森严,并无多余的神情显现,均眼观鼻鼻观心,谢过主家,在侧面两个圆墩上坐好。
看得出来徐夫人是真的在恐惧,梁道玄不想问话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始,于是先笑道:“徐夫人辛苦了,这样热的天,还要穿着这身带品级的衣衫坐在此处。咱们就尽量长话短说,您看能不能先告知我与两位女官,那日在戒珠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语气随和,笑眉舒展,并无刑讯逼问之意,可徐夫人仍旧紧张至极,一双褶皱粗糙的手不安地在锦裙之上摩挲,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己儿子。
徐夫人金翠兰有着一张被风霜侵蚀摧残过的面容,这让她和梁道玄接触过的官宦内眷全然不同,她的恐惧不知是本能畏惧这样的场合,还是对真相本身的畏惧,都很难说清。
梁道玄足够耐心,继续温言:“夫人放心,今日绝不是审讯,不过是宗正寺的问话,为您也是一种澄清,若事情真与您无关,您不妨直言。或者您不知从何说起,让我有一句问一句也是可行的。”
徐夫人听完就这样看着前面,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日您去了戒珠院?”
其实问问题,没有那么难,难的是不能在问题里诱导回答,这样会让问讯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