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就好像他这半辈子所有复杂的、五颜六色的浓墨般的情感和恩怨都糅杂在一起了似的。
最终血鳃的眼睛盯了林棋冰半晌,挨了自己另半边手的一耳光,又垂下去,两只眼睛的目光竟然一上一下地错开了。
冷的那只礼貌地看着林棋冰,暖的那只则盯着自己的鼻尖。
两边的半张嘴一起说:“你好……”
林棋冰听见那嘶哑的声音,她本来想直接走过去,但是在地上残存的羊毛卷的哼笑声中,她顿住了脚步,并从口袋里凭空变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血鳃,“拿着吧,就要结束了。”
血鳃含糊不清地笑,当他的另外半边脸不肯配合时,他做表情和说话就好像风瘫了半边,或者智力有什么毛病似的,此刻说:“为什么……”
林棋冰没再回答他,面容冷淡地回到了原母体身边,蹲下身,握住原母体羊毛卷的手,无声地进行最后的力量吸取和神格掠夺。
——也是最后的告别。
血色鱼鳃的两只手打开塑料袋,忽然松开手,袋子掉在地上。
一份装在盒子里的烤牛肉,盒子摔散了;还有一颗色泽透绿的青苹果,散发着酸甜青涩的气息。
青苹果被惯性驱动着滚出去,骨碌碌地,离血鳃越来越远。
血鳃下意识伸手去捡,可另外半边身体禁锢得他动弹不得,他姿势怪异地撑在地上,又如机器人般缓缓直立复原,但两只眼睛都追逐着那个逐渐变小的绿色球体。
“这是……”
“上次我去你家里找你,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东西,当时没机会给你。”林棋冰还握着羊毛卷的手,目光并没落在血色鱼鳃身上,她平静道:“这次补上。”
血鳃那只活动的眼睛渐渐有热液渗出来,他嘶哑而故作粗厚地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是她。”
林棋冰像在对血鳃说话,也像在对自己和行将灭亡的羊毛卷说话,轻轻:“我们都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今天忏悔之城即将毁灭,系统也要消失,就当是最后的了结吧。”
血色鱼鳃的身体抽搐起来,但很快被代表系统意志的半边压制,他没再说出一个字,林棋冰也没再看他一眼。
林棋冰手中羊毛卷的手逐渐消失了,她想起的不再是那是的Rum和血色鱼鳃多么师徒和乐,而是Rum诞生最开始的时候,系统母体一开始即赋予了她一切,赋予她智力和决心,还有从自己身上摘下的人的特质,将其变得冰冷,又贯注到Rum脑中。
可是冰冷的人也是人。
Rum冰冷因为系统母体A冰冷, Rum有人格因为系统母体A熟谙为人。
“你造出的剑终结了你自己,母亲。”林棋冰看着羊毛卷消失的位置,残余的轮廓也在逐渐消弭,“这是你潜意识希望的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没人知道Rum和血鳃的关系濒临破裂、 R最后一次赠送道具给血鳃的时候,双方是怎么想的。
或许当时血鳃认为,Rum赠送的【永不缺席的审判】是给自己的一耳光,最严厉的警告劝他回头。
或许Rum当时已经预感到了今时今日,种种下克上的可能和命运计算的循环,料想到血鳃对R的复仇审判,才用系统母体A赠她的故剑,在未来的今天斩断她曾经的爱徒。
而Rum或者说林棋冰这把剑,也是系统母体A自己插在自己心口上的,亦是一种永不缺席的审判。
彻底成为系统至高母体的林棋冰站起来,冷声说:“关闭直播系统,开放系统到地球的跃迁通道,投放灵魂炸弹。”
厕室为户和其他低级管理者们各自忙碌去了,执行这个可能会杀死他们的命令。
血鳃站在原地,说:“系统,我没有职位。”
林棋冰没理他,她生命中和这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完了,她什么都不欠他的了。
另一角度,林棋冰的手轻轻在身边攥紧,承接了母体权限后,她第一时间感应到了一件事。
侯志的主播信息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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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朗等人赤红着眼睛来到中央广场,刚才系统的声音复而响起,“请各位主播前往中央广场,准备回到地球,不要携带任何道具或源于忏悔之城的个人物品。请快速行动。”
这个声音比之前更加朗然,众人面上一喜,“冰淇淋赢了!”
可到底还是高兴不起来,侯志的掉队是谁都没想到的,他们都没准备好在曙光即将来临前失去朋友。
而林棋冰作为新系统也没能把侯志带回来,说明……
“也挺好,侯志要是被冰变出个鬼魂AI来哄咱们,他肯定要嘲笑。”迟一婉尽量轻快地说。
他们来到中央广场,现在主播们不分社团阵营都站在一起,迟一婉等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中央广场台阶最高处的空气幕布骤然滑落,露出后面的老火车。
火车被加长了,车门开着,车头烟囱冒出雾气,准备迎接每一位归程的旅客上车。
主播群体中泛过一阵阵惊叹。许多人欣喜若狂。
“现在开始大清洗。”系统林棋冰在天空混沌之外毫无感情地说。
忽然从西边刮来一阵银色的风,是周身缭绕银光的无数个鬼魂,细看竟然不少熟面孔,一度离开的迟一韶路曼也在其中。
那些鬼魂齐齐飘摇过来,梳篦般理过存活主播们之间,凡是有仇有怨的鬼魂,就围住那些欠他债作他孽的活人,不少在剧本和角斗屠杀过人的黑方主播被受害者鬼魂围成一团。
也有反杀过或者单纯被黑方仇恨的白方被围住了,就比如迟一婉和叶妙钧等人,但更多的被他们帮助过、愿意保护他们的鬼魂迎了上去,两厢对抗抵消,在忏悔之城中恩大于仇的主播被保了下来。
那些欠债太多的主播被讨债鬼魂拖走了,他们哭泣尖叫乞求咒骂,回家的希望就在眼前,可无论如何诅咒联军和新系统林棋冰,都无法改变他们即将被彻底灭除的命运。
陈界平摸着大直的后颈说了最后一句话,胡九万则和地雷拥抱着泣涕涟涟。
又是一阵银风刮过,催促已逝的亡者快快退场,迟一婉转头看过去,迟一韶在不远处朝她展开拥抱,她微笑着奔跑过去,眨出眼泪的瞬间,一阵温柔的风迎面吹在她身上,她听见迟一韶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健健康康,不要着急来见姐姐。”
迟一婉想说点什么,但她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迟一韶消失了,所有被临时召唤的鬼魂都化为一阵风消失了。
迟一婉摸了摸残存感觉的手臂,被栀子和叶妙钧安慰着往站台走去。
天空之上又有了新变化,一道彗星般的火光俯冲过来,从一个分裂成千百个,沐朗示意迟一婉拿出那种神秘粉末,喷洒在所有人头顶。
“灵魂炸弹引导剂。”沐朗说:“这东西有大用。”
彗星无差别冲入所有主播的身体内,迟一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上了把锁,但很快这种感觉消失了。
紧接着,被联军牵扯着的污染体和静默者们,竟然一一恢复了人形,这些前一轮没被拖走的人迷茫地坐在地上,懵懵懂懂地被拉上了车。
同样的变化出现在阐鸢和林秋身上。
阐鸢t被火光点化的瞬间,那双疯癫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明,他转头动作依然敏捷得像动物,残损的人类功能在此刻被还回来。
栀子对上乱蓬蓬的长发之下的目光,阐鸢身上又焕发出那种年轻黑马、鸢尾团长般的昂扬劲儿,她的眼睛不仅泛出泪滴,笑着打了他一下。
“栀子?栀子。”阐鸢紧紧抱住栀子,松开之后,又转头去看同伴们,他当然记得他们,“哦,谢谢你们。”
阐鸢仰起头,可能想起了林棋冰,也可能想起血色鱼鳃蛊惑他做的那场实验,细算起来,他在忏悔之城疯的时间比正常的时间长多了,一切就像是做梦。
但天空中什么人都没有。没人能回答他这段经历为何这么荒唐。
同样在仰望天空的还有林秋。
林秋从秋叶死神逐渐变回一名瘦高的中年男人,他摸了摸自己人类的面目,很平静地说:“R果然成功了,不愧是她。”
众人默然,迟一婉不禁想起Ive曾经对林秋的评判:林秋回到地球也必死,但他仍然希望回去。
是重病吗?还是一颗代表法律的子弹?
迟一婉很难想象林秋曾经做了什么,可能是另一种沉重而极端的命运了。这不是问话的时机,队伍里的Ive正在和树方的分体人偶站在一起,但谁也不和谁说话。
林秋说:“走吧。”他开始迈步。
恢复了血色的徐怒正站在火车门口,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上车吧,各位,咱们该回家了。”
主播们纷纷上车落座,火车很快发出叹息般的吐气声,车门自动关闭,车轮缓缓滑动,他们逐渐与站台错开。
一瞬间,站台两边站满了人,之前剧本中遇到过的那些npc和鬼怪,还有忏悔之城的人偶们,全都拥挤在站台上朝火车挥手,不必折柳也送别。
“再见!再见!”他们发出呼喊,“一路平安!”
迟一婉还看见蓝莲花那道门在遥遥闪光,不少主播伸头出窗,也朝送别者们挥手。
忏悔之城是个伤心之地,每个人都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但好在,他们再不必回来了。
车轮滚动越来越快,两侧送别的家伙们逐渐远去,还有比较活泼的跟着火车跑了两步。
“哦,不。”迟一婉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了。
她看见焦糖了,焦糖比站台其他人偶都矮一截,正蹦跳着挥手,焦糖脆脆的声音传过来:“使用者……你们大家一定要保重啊!好好吃饭!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少年人偶的头壳没有表情变化,但迟一婉听见身边昨日派对的主播全都在吸鼻子,栀子捶了下椅背,“ X的,凭什么不能把小焦糖带回去。”
焦糖最后被秦宫的秦小姐秦小先生们搂住了,更逼真的人偶们愿意带着他,焦糖也乖乖跟他们走了,双方逐渐看不见彼此。
火车继续隆隆前行,逐渐将中央广场抛在后面,胡九万吐出一口气,顺口说:“这火车的方向和上次好像是反的,你说是不是,小侯?”
话音一落,胡九万骤然变了脸色,周围主播也黯然。
他有点太习惯和侯志说话了。好像那个小眼睛笑眯眯的高个男人和他们一道上车了似的。
“你们都看不到。”栀子疯癫颠地笑,“猴子上车了,他在另一节车厢,跟我们躲猫猫玩呢。”
这话好像给了众人微末的安慰,他们像自己哄自己别哭的小孩,互相依靠着,大家都碎了,没有人从忏悔之城完整地走回来。
系统的声音又响起了,字幕最后一次出现在主播们眼前。
“咚咚咚咚——”
“忏悔之城关闭倒计时5分钟……”
“直播间永久撤销中……”
林棋冰操纵太阳发出钟声,看着火车远去,离开她的视线之外,而她脚下的太阳也只剩小半个了,一切都即将终结。
可能是出于某种兴趣,她开启了自己的字幕和提醒。
【罪人主播】:林棋冰(编号:000)
【等级】:000
【罪行】:&¥%#(乱码)
【背包道具】:黑晶邪祟、平稳加速的小黄车(可驶入幻境)、失落的心声礼物盒、未曾交换的戒指、阴阳纸鸢、系统超权限体、无聊的神秘道具……
“ *敬告观众:本系统抽取的主播可能是受害人,也可能是犯有未赎罪孽的恶行者,关闭直播后请勿过于当真,最后欣赏他们在鬼怪送别之下的洄游之旅吧!”
林棋冰嘴角微微翘起,她改了几个不太重要的字,但直播另一边的观众怎么想她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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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彻底开入了主播们看不懂的空间,周围数据流如同溪河,蜿蜒在发亮的悬浮砂砾之间,一切都立体如真,也都因字符化而平面如二维。
他们不能太长时间向外看,否则会头晕。
“咱们约个地方吧。”迟一婉点了点昨日派对的几名主播,“我家在南城,你们都是哪里人。”
栀子摇摇头,“我觉得咱们不会落回同一个时间点,可能会被送回各自进入系统前的时间。”
迟一婉叹了口气,说:“总归咱们这些人前后相差不到三四年,最晚的应该是沐朗,那就按沐朗的时间约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