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紫
五公山公社来的人租的船和许明月的乌篷船差不多大,但他们的船没有乌篷,行李就只能堆放在船舱,本地的船大多数都是用来打鱼和拉菱角菜的,船舱里面常年有积水,行李若放在船舱中,铁定进水,船舱中间横着的两道船梁是要坐人的,不能把行李放在船舱里,就只能抱在他们的腿上,一条五米二的小船挤挤挨挨的全是人,船身在水面上颤颤巍巍的晃动着。
许明月的乌篷船同样是长五米二的中小型船,挤挤挨挨勉强能坐下十几个人,但她的船船舱干燥整洁,上面还有个乌篷,可以将行李放在乌篷顶上。
许凤发先上了船,喊着:“先把行李放上来!”
他们大多数人的行李都是由麻布袋捆着的,还有些人的行李大约是要后面再寄过来,手里只拎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包。
许凤发将一个个的行李放到乌篷的顶上,再用麻绳在船沿的两边扣好,固定住乌篷上的包裹。
之前拖着行李跟在后面的女生,看到这么小的船,还嘀咕了一句:“这么小的船,坐的下这么多人吗?要是中途翻船了怎么办?”
她是北方口音,虽不是纯正的普通话,但之前三年灾荒,逃难过来了许多北地的人,虽有一大批北地的人在旱灾之后,又回到了家乡,可留在当地的灾民们依然不少,尤其是跟着逃荒过来的女人和少女,几年过去,已经陆陆续续扎根在大河以南,在本地成亲生子,本地人听久了,也都能听到北地话了。
北地话本就不难懂,这女生说的话,一下子让租船过来接他们的五公山公社的人都听懂了,脸顿时就黑了。
许明月知道这女生肯定是不懂本地的忌讳,提点了她一句说:“咱们水上生活的人,最忌讳的便是说‘翻船’二字,你们刚到这里不了解也就罢了,今后要是再说被人听到,说不好会有大麻烦的!”
真有那脾气大的,载着你在水上行船,听你说翻船什么的,说不好会真的故意把船给掀翻了,让你在水里吃足了苦头,再将船翻过来,爬上船后,用船桨拉着你上船。
心眼坏的,说不好在拉你的过程中再给你翻一次。
当然,前提是船里没有装渔获,装渔获的船一般也不会装行人。
打鱼的船再是生气,也不会拿船上的渔获开玩笑,但船主会一整天都心情不好,满心晦气,搞不好未来一周甚至一个月,都会将各种不顺心的霉运,都归结到说话的人嘴上不修,心底不知怎么记恨你呢。
那女生不服气,直接拿白眼翻许明月。
有个女生听许明月说起本地忌讳,礼貌地问:“还有别的什么忌讳吗?”
她刚来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许明月对说话的女生说:“你们都是来我水埠公社插队的知青,光是听我们公社的名字就知道,肯定是依水而居,在水上生活的人,除了忌说刚才的两个字外,去别人家做客,若餐桌上有鱼,还忌讳给鱼翻身。”
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忌讳给鱼翻身的,有个人说:“这要不说,谁能知道还有这样的忌讳?”
他们都在心底暗暗记下。
许明月指挥着知青们上船往里面坐:“乌篷里坐不下,别都挤在乌篷里,往船头上坐。船头和船头两边还能坐三个人!”
由于人有些多,船身吃水较深,船沿与水面的距离不过一手之距,约二十工分的样子。
很多第一次坐船的人,看到船沿距离水面这么近的距离,都不由吓的心惊胆战。
之前不愿意提行李的女生看着害怕,不由地尖叫了起来:“能不能坐这么多人啊?就不能换个大点的船来接我们吗?这……这要是……”
想到许明月刚刚说的本地人的忌讳,到底不敢再把那两个字说出口,可她惊恐的表情还是说明了她心中所想的问题。
许凤发见她在船上乱动,动的船身摇晃不止,吓的忙喝止她说:“哎哎哎!别乱动!你好好的坐船,乱动什么嘛!”
有许凤发在的时候,都是许凤发负责划船,此刻他正站在岸上拉着船锚,固定船身,让大家上船。
许明月也怕在大河上出什么意外,忙冷下脸说:“不愿意坐船的现在就可以下船,从邻市走到临河大队,快的话走个五六个小时也能到,现在天快黑了,要是不怕路上有狼虫虎豹的,现在就可以下船!”
没想到许明月说有‘狼虫虎豹’,尖叫的女生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哭的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喊:“我不要下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谁要下这该死的乡啊!我要回家~~~”
她嘴里哭着,身体却没有半点要下船的动作,双手死死抓着乌篷的木杆,双腿宛如站桩似的,站在乌篷里。
许明月怕她行动过激,现在船还没走倒也罢了,要是突然在河中心发起疯来,那真是拿一船的人陪她玩命了。
她和许凤发虽会游泳,可船上这么多人呢,谁都不能保证他们能及时救下所有人,况且再有一会儿天都要黑了,到时候河面上黑漆漆一片,真要翻了船,从哪儿找人去?
许明月就看着那女孩哭,看了一会儿,才语气平静地哄她说:“你先坐下,慢慢坐下,对。”等她坐好,她才语气平缓地说:“还有一会儿天就要黑了,你要情绪再这么激动,一会儿到了河面上,一旦发生什么事,你要会游泳还好,要是不会游泳……”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可所有人都听出来她说话的意思,有那不会游泳的人听了简直瑟瑟发抖,对尖声哭叫的女生斥道:“你有完没完?你要不想坐船就下去,我们自己坐!”
知识青年下乡已经开始好几年了,早在五五年的时候,主席便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样的话,之后就不断的有知识青年到乡下去插队,建设农村。
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只是从他们这一年开始全面的大规模的下乡,过去知识青年建设农村,是自愿下乡,现在则是强制下乡。
若非强制下乡,尖叫女孩也不会毕业两年没工作,就被安排了下乡。
她家里人对她算好的,给她安排在条件不那么恶劣的靠近南方的位置,有那往西北和东北方向下乡的,环境更加恶劣。
船上其他人也怕在路上出事,尤其是听许明月说本地人最忌讳人说‘翻船’二字,他们刚来这里,啥也不懂,不光有人说了‘翻船’,还一直在船上哭闹不止,引的船身左右摇晃,直吓的他们面色都白了几分,一个个的脸色很不好看。
女生更是哭的不能自已,好半响才慢慢平静下来,可还是哽咽不止。
许明月一直等哭叫的女生情绪稳定些了,才语气温和地说:“不是我们不愿意换更大的船来接你们,这个船已经是我们这边最大的船了,要更大的船就是柴油船了,我们大队目前还没有柴油船,要是用更小的船来接你们,恐怕你们都不愿意上船。”
许明月没有乌篷船之前,一直都是借临河大队大队部三米的小船往返蒲河口,这样的小船和菱角盆,在河面上翻船是很常见的事,只是本地人都会游水,船翻了落入水里,再将船翻过来,爬上船再走就是。
但要是许明月这乌篷船翻了,那就麻烦了,一是船身过大,一个人很难将船身在水里翻过来;二是乌篷翻进水里后,会为船身带来大量的水,船身沉重,想要靠一人,甚至几人之力,很难在水里将船身翻过来。
等到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厉害,都安静的坐在船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再动,许明月才撑起竹篙,将船缓缓的推离岸边,收了竹篙,插在船沿边,许凤发慢慢滑动着船桨,船稳步的在水面上推进着。
夕阳的余晖将水面照映成银灰色,远方的山峦倒映在水中,湖面随着船桨的波动,仿佛搅碎了一汪平静的银池。
众人看着远方的山,近处的水,这才发现,他们安稳的坐在船中不摇晃的时候,船身是非常平稳的。
船行了约一个小时,整个河面已然是漆黑一片,除了头顶的星光,已是半点都看不见。
许凤发在这七年里,已经逐渐改善了他的夜盲症,可许明月害怕以防万一,中途还是和他做了交接,换了她来划船。
交接的过程中,船身有轻微的晃动,吓得船上的人都紧紧抓着船沿不敢放手,之前那哭着的女生不放心许明月一个女的划船,吓得又忍不住尖叫起来,不停的喊着:“你干嘛?你干嘛?你让他划啊!你要干嘛呀?”
身体却是紧绷着一动也不敢动。
其他人见女生尖叫不止,也怕出事,也都是吓的冷汗不止,厉声呵斥她:“你能不能安静点?”
许明月明白他们的害怕,不敢刺激她,坐在船头没有立刻划船,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温声安抚他们说:“他有轻微的夜盲症,晚上在河上看不见,我没有夜盲症,放心,这船是我的,我每天都划船,平稳着呢。”
第145章 听到许明月的话,船上……
听到许明月的话, 船上的人都愣了一下,他们都没有想到,身/下的这艘船, 居然是许明月本人的。
知道她是船的主人,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幽静的黑夜中, 只能听到船桨与河面滑动的声音。
一直滑到蒲河口农场时, 才在蒲河口农场的四座瞭望塔上,看到一点火光。
可船上的人是看不到那座宛如古时坞堡一般的监狱的,只看到幽暗的夜空中, 忽地出现几束飘在空中的鬼火。
有人忍不住紧挨着身边的人,吓得瑟瑟发抖地说:“你你你……你们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还不等别人回答,许明月平和的声音就从船头传了过来:“那里就是我们大河以南的铺河口劳改农场了, 咱们吴城大多数作奸犯科的犯人,都会押送到这里来劳动改造。”怕这些新来的知青们今后闹出些幺蛾子来, 许明月提醒他们说:“天没黑透的时候你们也看到我们这里的环境了,背山面水, 蒲河口农场又正好坐落在大河以南正中间的位置,要是犯了事,被关到劳改农场里, 也别想着逃, 别说四面都有高高的瞭望塔, 跳到哪儿个方向都一目了然, 这劳改农场前面有深不见底的大河,后有豺狼遍地的茫茫深山,即使是往邻市的方向逃,除了要游过一道两百多米长的河道外, 还要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才能走的出去,其间会不会被豺狼虎豹吃掉,谁都说不好,而且到了劳改农场,干的活也比我们平常要做的活累的多。”
船上的人听了只觉得更害怕了,原本哭泣的女生没忍住,又低声抽泣起来。
这和她想象的下乡支援农村建设农村完全不一样,好似进了这里,就出不去了一样。
可此时在大河上,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船翻了,她就命丧在这陌生的地方,连个通知她爸妈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五公山公社的船就在距离他们约两三百米之外的地方,船上打着火把。
这个船上的两个人都有夜盲症,夜里行船,真正是瞎子抹黑,纯靠对大河的熟练度在划船,反正这一路行船也没有小岛可以撞击什么的,只要方向没错,基本不太会有意外。
又行了半个小时,到了和平大队的河边,许明月问船上的人:“有到水埠公社和平大队插队的吗?和平大队到了!”
一路上,除了蒲河口劳改农场的瞭望塔上,点燃着篝火的火盆在熊熊燃烧着,其余所有的村落都是黑漆漆一片,一丝火光也无。
坐在船上的人,听着远处深山里的狼嚎声不绝于耳,都是灾荒年间被许家村人赶到和平大队的狼群。
他们看向许明月指的所谓的和平大队,黑夜中,那完全看不见的大队、村落,和远处仿佛望不到头的深山,与一声声连绵不绝的狼的嗥叫,让不远处的和平大队宛若一只张开腥盆大口,等待他们入内,仿佛一脚踏入,便是幽不见底的深渊。
船上无一人说话。
许明月说:“现在时间还不算晚,你们要是有到和平大队插队的人,现在就可以下船了,和平大队的书记我认识,可以帮你们交接一下。”
船上的人依然沉默着,他们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在火车上认识了,知道他们虽然同属于水埠公社,同一个大队却只分派了三个知青,一想到他们这些人将要分开,单独的去一个陌生的大队,他们就感到无比的恐惧与害怕。
白天的时候他们还不觉得害怕,漆黑入墨的夜晚仿佛在无声中,将这种害怕放大了无数倍,恐惧不断的侵蚀着他们的神经。
此时他们唯一能够依靠和相信的,居然是眼前这个一直不曾惯着他们的年轻女子。
许明月见他们不出声,便说:“要是现在不下船,就只能等明天白天了,下一个是建设大队,要是有下乡插队在建设大队的人,就和我说一声,我也可以顺路送你们下船,剩下在别的大队的,晚上可以先在我们临河大队住一晚,得等到明天,我再送你们过去了。”
一听说晚上可以现在临河大队住一晚,下乡插队在和平大队的青年,不禁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太晚了,我们晚上也想在临河大队借住一晚,明天再去下乡大队报到,可以吗?”
许明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们人这么多,我怕临河大队没有准备那么多的房间,你们这么多人不够住,还有吃食问题……”
插队在和平大队的青年连忙说:“我们身上还带了些干粮,可以自己解决,晚上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可以。”
许明月就继续滑动起了船桨,不多时,众人就听她说:“这里就是建设大队了,有要下船的吗?”
之前尖声哭叫的女生此时紧紧抓着手下的乌篷船船杆,眼睛透过乌篷两边敞开的门,看向岸边仿佛怪兽一样看不见的村子,吓的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许明月见没人说话,就大致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没有再停留,继续滑动着船桨。
和平大队和建设大队都是依水而建,村子也都坐落在水边,村子和村子之间相隔也较远,但从船在水面上滑动的时间来看,和平大队和建设大队相隔好像不是太远,这让下乡到和平大队与建设大队的人不由的松了口气。
一个大队有三个知青,他们要是离的不远的话,平时有什么事还能相互照应着商量一下。
约二十分钟后,他们终于进入了一条五六米宽的河沟,顺着河沟一路进入了一条在星光下,可以看到模糊影子的村落。
进到许家村范围内,许明月就和他们介绍说,“这里就是临河大队了,这个是临河大队许家村。”到了许家村,就不能再用船桨划船了,得用竹篙乘船。
只见许凤发动作熟练的左一下,右一下,大水沟虽狭窄,船身也没有撞到岸上去,而是缓慢且顺利的在大水沟里继续前行。
大水沟和四年前相比,明显扩大加深了一些,可以同时供两条三米的小船并行,许明月将他们一路送到江家村大队部前的石桥边,才将船锚钩在村口的老槐树边,将拉船的麻绳紧紧的系在老槐树上,这才喊他们下船。
等知青们都下了船,许凤发才一个一个的将他们的行李也从乌篷上卸下来,“都看好自己的行李,别拿错了!”
之前尖叫哭泣的女孩子大约知道许明月不会帮她拎行李了,自己吃力的拖了一袋子行李,许凤发帮她扛了一个,一群人跟着许明月,走到大队部的后门,开锁进去点了油灯。
自四年前下了雨后,山上原本干死了大半的桐树,在第二年就又抽芽开花,长出了新的桐油果子,虽然结的果子比往年的少,但榨出的油,偶尔点一下油灯也还是可以的。
买煤油要票,桐油是大河以南的人,最常用的点灯的油了。
昏黄的油灯并不能让这些人看到大队部的全貌,只能依稀辨认出这似乎是个不小的宅子。
许明月用类似古时候的钥匙,打开过去孟福生住的那间房门上挂着的铜锁,众人只听嘎吱一声,房间的木门被推开,露出里面铺着稻草垫和芦苇席的高架床。
此时正值春末,夜晚的河边还有些微的凉意。
许明月带着他们进来,说:“这里就是临河大队给知青们住的房间了,这是女知青的房间,上面已经铺上了干净的草垫和草席,你们要是有带了被褥的,晚上可以在这里挤一挤,先将就一晚。”
这次来水埠公社插队的知青各半,总共十五个人,男知青八人,女知青七人。
知青们进到房间,见只有一张木床,不由叫道:“这也不够睡啊。”
插队到临河大队的闫春香肯定是要睡床的,其余还得再分两到三人来。
许明月又带着女知青们到了另一房间。
两个房间布置的都差不多,都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床上也只有草垫和芦苇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