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紫
许明月讲的很多东西许主任根本听不懂,她说‘坞堡’,许主任对于‘坞堡’是什么东西,他一点概念都没有,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可孟技术员却能精准的将许明月提出的所有思路都画出来。
这可把许明月给惊喜坏了,她也不是学建筑的,对于监狱的建造也一窍不通,但不妨碍她提供思路,尤其是地下水处理,公共澡堂,茅房、化粪池、沤肥池等生活设施的建议。
许主任听的头都大了,他是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实在是水埠公社小地方,没有什么建筑类的专家啊,这时候建造监狱还有什么讲究的?参照江家村大队部的四合院,建造个四四方方的房子出来就行了吗?犯人跑不了就成!
可许明月知道,在未来十年里,这个劳改农场,实际上是接收了男女犯人的,所以这座监狱虽然是‘回’字形监狱,却像大学时候的宿舍一样,分为了男女两个区,不论内层监狱还是外层监狱,都配备了可以冲水的大茅房、大澡堂等。
许明月在说这些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她一个小学都没有读过,自学成才的人,从哪里知道‘坞堡’的建筑图纸,还能说的这么详细。
只除了孟技术员,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孟技术员察觉到了,只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安静的画图。
等看到许明月画出的详细的坞堡图纸,里面方方面面的细节后,许主任这才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短毛,表示自己想浅了。
图纸画好后,具体的施行,还是靠许主任从全省各地的灾民中,搜罗出来的各类泥瓦匠来实际操作。
等蒲河口与邻市交界处坐落起那样雄伟宛若坚实的堡垒一样的建筑后,许主任才不敢置信后知后觉的认识到,这样高大宏伟的建筑,居然是他带着一群来自全省各地灾民中的泥瓦匠建造而成的。
尤其是那四座高高的瞭望塔,瞭望塔上和塔下的房间,住的全是拿着木~~仓的民兵小队的人。
看的许主任自己都又是心动,又是心颤。
一场大雨之后,已经干涸的竹子河里逐渐有了水,天气陡然就冷了起来。
大雨之后,外来的灾民突然就感受到了大河以南冬季的湿冷,他们这里背山面水,气温原本就比外面要低两三度,天气一潮湿后,阴冷的水汽便如魔法一般不断的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刮起的寒风也如刀子一般,狠狠的割在人们的脸上,不过几天时间,人们的脸上、手上就开始发红发痒。
原本看到下雨,以为灾情过去,开始想着回家乡的灾民们,在这样的寒风中,又无法出门了,之前因下雨而激动的出去淋了雨的灾民,身体原本就饿的瘦弱又虚弱,很快就开始发热。
十几二十几个人住一个屋子里,一个人感冒,传染就是一个屋,把许主任急的团团转,生怕三年旱~灾都熬了下来,临到头下雨了,反而还撑不住风寒一命呜呼了,那真是冤死了。
这个时候没有医药,只有姜。
也亏邻市就是产姜大市,哪怕旱了三年也不缺老姜,没有医药,许主任就让蒲河口农场的厨房用大砂锅熬姜汤给灾民们喝。
可姜汤只能预防,并不能治病。
未来有名的蒲河口卫生所此时尚未建立,没医没药,甚至因为三年干旱,连往年可以在山里挖到的野生土药材,都在这三年中被~~干死了,挖不到药材,治不了病,只能硬抗,急的许主任嘴角直长燎泡。
第83章 说起水埠公社,什么都好……
说起水埠公社, 什么都好,原行政属性是区,水路交通要道, 有巨型炭山,有水泥厂、砖厂, 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公社, 就一点不好, 这么富裕的公社,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卫生院。
别说是现在了,就是几十年后, 他们这里的医疗条件依然是出了名的落后,妇人生产,情愿去更远的省城, 都不去他们吴城自己的市医院。
邻市倒是有医院,可这么多灾民呢, 即使有医院,也难有这么多药材啊。
旱了三年, 啥药材都干死了,哪里还有药?都是过去的存货罢了。
他们这里虽然没有医生,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清热退烧的土药材也不少, 像菊花、金银花、车前草这些, 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都是知道的, 许主任自然也知道, 可三年下来,路边只要是绿色的植物,都被啃光了,现在又是十一月底, 放眼望去,一片枯黄。
他气的也只能骂那些被他收留的灾民:“真是好日子过多了,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重,跑去淋雨!”
可是急也没办法,没有药,只能叫人去山上薅竹叶下来煮水给灾民们喝。
山上别的树木干死了大半,只有竹子,虽然也干死了许多,可竹叶找一找还是有的。
竹叶也能清火,但能不能退烧就不知道了,这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这样的时刻,作为蒲河口妇女主任的许明月当然也在蒲河口。
蒲河口农场原本是没有妇女主任的,也没有女干部,但这里来了太多的灾民,灾民中自然存在着女性灾民和孩童,许明月过来帮了许主任大忙,许明月作为他的‘嫡系’‘自己人’,当然就被他拉到领导们面前夸了又夸。
本来只是让许明月在领导们面前露个脸而已,哪晓得直接就被上面领导征调到了这里兼任着蒲河口的妇女主任。
不是这样一个二十五级的干部位置,在水埠公社,没有人来抢,实在是许明月的功劳太大,上面早就想提拔她,但水埠公社的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够在公社里担任干部的,要么有关系,要么是背景深,能做事的职位级别又太低,不适合。
恰好蒲河口是新建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许明月就顺理成章的升为了二十五级干部。
也有想要找关系来蒲河口当个妇女主任的,被周书记和孙主任同时拒绝。
许金虎是孙主任的嫡系,许明月是许金虎的侄女,那就是他孙主任的嫡系,他要升到吴城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这时候不提拔自己人,难不成把位置留给那些和他无关的人?
再说,许明月都和许主任搭档了这么久,蒲河口农场的事一直都是许明月在辅助许主任做的,现在人家把蒲河口农场安排的明明白白了,你现在过来摘桃子,那也要许主任同意才成?
许金虎什么脾性?你要真把他侄女的位置给占了,他能把公社闹翻天!
大河以南都是什么人?全是民风彪悍的刁民!他们怕非大河以南的干部空降过来,管不动那些灾民,更调不动大河以南的刁民,怕派遣过去的党委会女委员过去有危险。
这个危险甚至都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危险。
就是许明月在蒲河口站稳了脚跟,周边大队的村民也都认识了她,现在来回才不需要民兵小队的护送了,之前大半年时间,每天来回都要民兵小队来接送。
灾民是淋雨引起的感冒发烧,许明月并没有贸贸然就拿出药来,而是先试试许主任的土方法,煮竹叶水,如果竹叶水有效,她也就不用拿药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流感还是风寒,药也不能瞎吃。
现在蒲河口的大食堂就是她现在的管辖范围。
蒲河口的大食堂非常大,毕竟这么多灾民在呢,许明月没精力细管大食堂,她从灾民中挑选出一个做事麻利干练的妇人,暂时管着大食堂,里面光是每天给来干活的灾民们做饭的婶子、嫂子就有十多人。
三天的雨让蒲河口农场里挖的河沟里的水终于丰沛起来,竹叶一薅下来,大食堂的婶子们就带着竹叶去清洗,放入大砂锅中熬煮。
竹叶虽也能清火,可药性太低,这些灾民身子骨又太弱,根本不起作用,且不知道是不是终于下雨了,灾民们一直提着的心气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导致这次发烧感冒咳嗽的人尤其多。
许明月怕自己被感染,回去又感染小阿锦,她进出都要戴上口罩。
许主任正为这些生病的灾民着急上火呢,见她又戴上了那蓝色的玩意儿,还有些不耐烦的说她:“现在咱农场谁不认识你啊?咋又戴上这玩意儿了?都二十五级干部了,还怕人看咋地?”
他之前一直都以为许明月只是为了安全,少在人前出现才戴的口罩,现在她都是二十五级干部了,又是在许主任的地盘,许主任就理所当然认为她不需要戴这玩意儿了。
许明月直接递了个口罩给许主任:“防止他们咳出来的病菌被我们吸进去了。”
许主任二话不说,立刻真香的也戴上了。
三年时间,许明月累积了不少常用药,其中就有大人、小孩子吃的咳嗽药、退烧药这些,但很多药是胶囊,不好拿出来。
见灾民们这么烧下去也不行,许明月在大食堂的人把竹叶水煮出来后,就将提前撕开倒在一起的小孩柴胡退烧颗粒倒入了木桶中搅拌。
她动作很快,她去掀开盖子检查每个木桶的时候,也没人会来盯着她,她就每个木桶都放一些,任它们自己在热水里融化。
要不是这三年她累积的药多,都不够这么多灾民喝的。
她也不知道这药有没有用,甚至连剂量她都掌握不好,毕竟这药是给小孩子喝的,可能那么多包柴胡颗粒,倒入那么大一木桶中,药量稀释的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也只能试试了,别的例如布洛芬、美琳这些,除非真的是关系密切的家人,不然她是不会拿出来的,太打眼了,根本没法解释。
食堂的婶子们煮好竹叶水,就盖上盖子,放在食堂的门口,很快就会有各小队负责的小队长过来将一桶一桶的竹叶水拎走,用大勺子给每个感冒发烧的人舀上一勺。
竹叶水都会先紧着已经发烧的人喝,若是有剩的,没有感冒发烧的人也会喝一些。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十一月月底的时候,会跑到雨里去淋雨的。
有那舌头灵敏的,喝了竹叶水,不禁啧啧嘴巴:“今天的竹叶水放糖了吧?甜丝丝的。”
大河以南所有的区域都没有同电,蒲河口农场为了防止今后的犯人逃跑,窗户开的极高,这也导致房间里极其的昏暗。
他们原本就有夜盲症,用的又是竹碗,竹叶煮出来的水是浅褐色,昏暗的光线下,他们原本就看不清竹叶水的颜色,此时听了有人说水里放了糖,不由细细的啧了啧嘴巴,感受唇齿间那些许的甜意,“好像真放了糖!”
极致的苦难下,竹叶水里一丁点的甜意,就像是外面的甘霖一样,滋润他们味蕾的同时,也仿佛如外面的雨一样,带给了他们希望。
一直高烧不退的灾民们,总算有人开始烧退了下去,退下去又会反复,如此过了三天,之前受寒的灾民们,才慢慢没再复发,躺在劳改农场昏暗的房子里,听着窗外雨夹雪的声音,思念着家乡:“也不知道老家怎么样了,我大伯一家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当时叫他们跟着一起走的,他们不走,就我们兄弟俩出来了。”
“我也就带我大儿子出来了,爹娘和媳妇女儿都还在老家呢。”
那时候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逃荒有没有活路,有拖家带口出来的,也有带着部分家人出来找活路的。
还有人说:“我爹娘都饿死在路上了,就剩我一个了,唉,要是能早两天出发,早点到蒲河口,还能活。”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世界之大,只余他孤身一人。
有人说:“等雪停了,我就回去看看。”
也有人说:“家人都没了,就不回去了。”
蒲河口挺好的,他现在都是民兵小队里的队员呢,在蒲河口农场有的吃,屋子也暖和。
先是雨夹雪,接着开始下起了小雪,然后是鹅毛大雪。
像是要将这三年未下的雪,一次性下下来一样,大雪越来越大,一连下了七天,路上的雪足有两尺多深,河滩上种植的冬小麦被厚雪压在下面,再不见一丝绿色。
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
许明月不放心小阿锦,雪刚停,她就迫不及待的回临河大队了,旱了三年,哪怕下了三天的雨,河面依然无法行船,只能用双腿走回去。
许明月仗着自己车里有一后备箱的大石头,也不怕什么危险,和许主任说了一声,就要自己走回去。
许主任简直服了她的心大,可这时候也不好叫民兵小队的人送她回去了,自从蒲河口农场稳定下来后,除了刚开始配备的五十名民兵小队,其余的两百名民兵小队已经全部调回到水埠公社了,现在组建的新的民兵小队,都是后面许主任从灾民中选出来的。
许主任是战乱年代长大的,对人天生就抱有警惕之心,他不放心许明月一个人,只好让孟技术员和她一起回去。
孟技术员虽也是个男的,腿脚却有些不便,真要有什么事,他大侄女跑都跑的比孟技术员快。
第84章 许明月本人是不太愿意有……
许明月本人是不太愿意有人跟着她一起的, 尤其是这人还是小阿锦的老师,聊天吧,好像没啥好聊的, 不聊天吧,怕冷场。
她穿着厚厚的雪地靴, 腿上穿着保暖裤, 中间是鹅绒裤, 最外面是防水的登山裤。
两尺厚的雪在她眼里很正常,在她成长过程中,这样的大雪并不罕见, 甚至因为有了雪,道路都不泥泞了,她情愿走在雪地里, 都不愿走在泥泞的黄泥巴土里,一脚踩进泥地里, 能陷进去半只脚,拔都拔不出来。
她沉默的在前面走, 孟技术员沉默的跟在她身后,她时不时的会停下来等一等他。
许是因为她一直沉默的走在前面,并不看他走路的姿势, 在出了蒲河口, 到了没人烟的地方, 他走路姿势就逐渐正常了起来。
他手里依然拄着一只竹杖, 但行走在雪地里的他,走路却是稳健的,并没有他在村子里时明显腿脚不方便的样子,只是走的慢些。
就像他看到许明月说出坞堡类型的监狱时, 他一声不吭一样,她看到他正常的走路姿势,同样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茫茫雪地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个身影在缓缓移动。
由于雪太深,路面并没有被人踩踏过,他们走的非常艰难,几乎是趟着雪走。
许明月穿着雪地靴、登山裤,做好了保暖,倒是没事,孟技术员来到这里时,只带了一个包,里面好似没有太多厚衣服,他的腿又受过伤,许明月在前面停下来等他时,客气地关心了一句:“孟老师,您的腿没事吧?”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裤子,趟在雪地里,她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他手中的竹杖这两年多以来,都被他握的盘出光来了,淡淡地说:“没事。”
许明月想了想,从自己背包里拿出一条加了绒的登山裤来,递给孟技术员:“我前夫的,他没穿过,估计短了点,你不介意的话就穿一下,别冻成老寒腿,老了可受罪了。”她塞到他手上:“当是给我闺女教束脩了,这两年多亏了你教她知识,不然我都不知道把她送哪儿上学。”
她是想到他的腿毕竟受过伤,这样在雪地里泡着,让她一下子想到爷爷晚年时腿痛时止不住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