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陈敬时咬咬牙,尽量平和地说:“我保证不打你。”
“我不信!”平安又缩了回去。
陈琰刚从兵部议事回来,就见小叔整个人怒气腾腾地站在院子里。
他一头雾水,问陈敬时:“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怎么回事呢。”陈敬时道:“我好端端在庶常馆里上课,忽然被陛下传召,陛下都没见过我,上来就问:‘你就是陈家那位逆子吧?’”
陈琰面带诧异。
陈敬时气得像吃了火药,听到这句话时,他都懵了,这话要他怎么回?
臣正是逆子本人——自此成为满朝笑柄。
臣遵纪守法修身立德从未有过忤逆之举——与事实不符。
他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瞥见陈平安在一旁低着头搓衣角,不是他干的好事还有谁!
“这……然后呢?”陈琰好奇地问。
皇帝总不会平白无故叫人家“逆子”吧。
“然后,陛下说我与传闻中不同,看起来不骄不躁,很沉稳。”陈敬时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能不沉稳吗?”
“然后呢?”
“然后就给我派了个大活儿,说有位皇子及三个宗室子弟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我年后开始去给他们开蒙授课。还说什么‘以逆子治逆子,人尽其才也’。”
“陈平安,出来。”听到后面这句,陈琰确定了,小叔没冤枉孩子。
平安拖沓着脚步从屋里走出来,赔着笑:“小叔公,我特意帮你问了二师祖,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多领一份俸禄。”
登时就被陈敬时揪住了耳朵:“谢谢你啊!”
让他多了一份苍蝇腿一样丰厚的进项。
陈琰想笑,鼻息间嗤的一声,又忍了回去:“平安,你也太胡闹了,怎么能在陛下面前编排长辈呢?”
“我编排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皇上。”平安揉着耳朵解释道。
陈琰瞪他:“对谁也不该说长辈的坏话。”
“以后记住了。”平安赶紧道。
训完了孩子,陈琰有些担忧:“三年庶常还未散馆就去教皇子,会不会太过张扬?”
“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怕遭人嫉妒不成?”陈敬时压低了声音:“这不是最麻烦的,听说这位四皇子就是个小祸头子,连陛下的奏折都敢烧,胡学士和王阁老都拿他束手无策,我就能教得了吗?”
平安道:“小叔公,不要妄自菲薄,皇子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您连陈平继都教得了,什么人是教不了的?”
“我敢把陈平继绑在树上,敢把皇子绑在树上吗?”陈敬时反问。
“也是哦……”平安道。
忘了这一茬。
……
爆竹声中,新年肇始。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宫城的红墙碧瓦被洁白的雪被覆盖,金銮瑞雪,兽首白头,为宏伟庄严的宫殿添上一抹雍容。
今年雪下得过大,京郊甚至压倒了不少民房,各县忙于救援宣传工作,谁也没过好这个年。
京官却因祸得福,难得取消了正旦大朝,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吃光禄寺那些冷了的扁食和柴得难以下咽的烧鹅了。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
立志成为建国以来最忠心首辅的吕畴,在去年入冬之前,特意敦促户部挪出一笔银两,将乾清宫的九间房全部装上了地火龙。
皇帝素日比较节俭,但这次没有拒绝,一是乾清宫原本就装有火龙,只是年久失修,烟道损坏,自他登基后一直处于废弃状态,二是旧伤畏寒,受凉后总是阵阵隐痛,皇后和嫔妃们难得关心他一次,都劝他不要逞强,他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东暖阁内,他的四个孙子排成一排站在面前,这四个孩子都很相像,因此皇帝一直很费解,一样的孩子璐王为什么要生四个。
珉王唉声叹气的,给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大侄子发红包,年年都是如此,因为三哥孩子多,除了四个侄子还有六个侄女,他收到的红包还没捂热就散出去了,还不够分,得倒贴。
待到孩子们都拜完了年,皇帝当场宣布,要将文华殿的东厢改为学堂,命名“博兼堂”,取“博览兼听,谋及疏贱”之意。
珉王和璐王的四个孩子都在此读书,除此之外,他还从翰林院的官员家中挑选了几个品学兼优的适龄学童,希望他们能见贤思齐,勤勉向学,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
……
接到进宫的口谕之前,平安正开开心心地吃着火锅哼着歌,得知年后要进宫读书,刚涮好的羊羔肉都不香了。
陈敬时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你也有今天!”
搬起石头砸自己,在这一刻具像化了。
本朝没有选择官员之子做皇子伴读的先例,所以平安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来这一出。
没关系,平安想,为了避免阿谀攀附之嫌,这些清贵的翰林官们一定会坚辞不受,以证明自己的峻洁清高。
谁知他低估了人类的从众心理,如果仅选某一个官员的孩子进宫,必然会上书请辞,现在大家的孩子一起去,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上元节过后,眼看着爹娘忙前忙后,亲手帮他整理小书箱,忙年时都不见这般的热火朝天,平安更郁闷了。
直到看到新同窗名单时,平安才恍然大悟,不是皇帝选择了他们,而是答应入宫伴读的几家都有问题儿童,王实甫、刘厦、邓驰、顾金生、方禧……无一不是老熟人!
第95章 “残障人士”四皇子……
郭恒是极不希望平安去做什么伴读的,可皇帝说得不错,皇子的学业事关国本,皇帝只要一日不立储,花落谁家就还是未知。
身为朝廷官员,他当然希望未来的储君是一个圣明烛照、体恤百姓的明主。
璐王这个年岁,基本已经定了性,珉王眼下还是一棵小树苗,修修剪剪扶正了长,未必不会亭亭如盖、硕果累累。
于是他对平安说:“陛下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因为喜欢所以看重,继而委以重任,对于四皇子,你要尽到匡正之责,举措失当,要及时劝阻,若有懈怠,也要耐心劝勉,使其奋进。”
平安对这个四皇子有那么一点印象,《奸臣录》的某篇中提过一句:“珉王李泊言,体有残疾,久卧病榻,目不能视人,耳不能闻声,口不能言语,形容枯槁,性情乖戾,常口出狂吠,砸毁器物,尹太后每尝伤怀纵泪,谓之冤孽……”
所以平安听说他异常顽劣,还敢烧皇帝的奏本时,还是挺理解的,还记得后世有一位名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看不见,听不见,完全活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暴躁、任性、孤独,后来在一位家庭老师的耐心教导下,才出现积极的变化。
珉王要烧皇帝的奏本,想必是恰好抓到了奏本,否则一个心智正常的孩子,怎么会做这种活腻了的事?
也是很不容易啊——平安想——就当关爱残障人士了。
想来自己虽然个子小,但气力还行,也够灵活,回家多吃点饭,应该不会被一个“形容枯槁”的残疾人伤到。
……
上元节例假结束的第二天,平安用极大的毅力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虽然立春已过,但京城的天还是冷得像个冰窟窿,平安甚至觉得一年比一年冷了,他涩着眼睛起床洗漱吃饭,然后被娘亲裹成一个带着毛绒滚边的红色鞠球,然后一个抛物线扔出了家门。
很好,平安自我安慰,只有亲娘才会嫌弃的如此不加掩饰,后娘一般是不敢的。
平安跟着引领的太监,穿过文华门前刚刚发出嫩芽的海棠林,来到文华殿的东厢房,房檐下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博兼堂”。
引领的太监将他交给了殿内侍奉的太监,那太监笑吟吟道:“陈公子是第一个到的。”
平安看了一眼殿外广场上的日晷,来的也不是很早吧……
来对地方了!
他开始环视殿内的陈设,轩敞明亮的大殿中整齐排列着十几张桌椅,清晨的阳光透过绿漆窗格,将片片光晕洒在书桌上,讲台的位置稍高,置一张宽大的桌案,四出头的官帽椅,那是师傅讲课的地方。
平安想,他向皇帝推荐融合教育,果然融合的很彻底啊,都让他想起陈家巷的小学堂了。
正在出神,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来的也不是很早吧。”
平安刚想反驳,我不是人吗?便见一个披着毳毛披风的孩子走进殿中,轮廓和气质跟皇帝大叔很像,雄赳赳的,目光灼灼。
殿内洒扫和摆放桌椅的太监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朝他见礼。
平安想,应该是某位皇孙。
“这是谁呀?”那孩子问平安身旁的太监。
“殿下,这位是国子监司业的儿子,陈平安。”
平安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
“免礼免礼,我听说过你。”那孩子说:“我叫李泊言,是陛下的四皇子。”
平安:??!
残障人士四皇子?
珉王眨眨眼,问身边的丁公公:“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丁公公摆手在平安眼前晃晃,轻声唤道:“陈公子,陈公子?我们殿下问你话呢。”
平安回过神,一脸惊魂未定:“没什么……觉得你气血很足。”
珉王又问丁公公:“这是好话还是坏话?”
丁公公想了想:“陛下常说娘娘气血足……应该是好话吧。”
珉王突然上前勾住了平安的脖子,本来就比他高半头,又壮实,力道之大,直接把平安撞了个趔趄,要不是被他勾着,人都已经撞飞出去了。
平安神色如同见鬼,浑身僵硬。
杨贯那死老头儿,到底有几句话是靠谱的?这就是他说的缠绵病榻,形容枯槁?
珉王道:“瞧你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到了这里都是同窗,千万不要拘束,我母妃说了,虽然我是皇子,又很有力气,但一定不能仗势欺人,以强凌弱,文官最爱跟人拼命了。”
平安:“……”
丁公公紧忙提醒:“殿下,最后一句不用说。”
珉王尴尬地笑了两声,又道:“我这人最仗义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平安:“……”
“他为什么不说话?”珉王问丁公公。
“殿下,陈公子好像有点震惊。”丁公公很客观地说。
“震惊于本王的英明神武吗?”珉王道:“你别听坊间那些传闻,什么顽劣不堪,敢烧皇帝的奏疏,如果你爹发着高烧处理国事,你能眼看着他损害身体吗?”
平安讷讷摇头。
“所以啊,我这不是顽劣,是大忠大孝。”珉王道:“总之我这人很好相处的,你以后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