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金生的哭声戛然而止,什么钱,哪有钱?
果然,没有小孩不向往花不完的小钱钱。
既然跳棋已经被胡师傅宣传出去了,平安还客气什么?索性在木器店下了一百个订单,然后让卢师傅加急烧制出一批六色珠子,拿袋子装好,第二天一早,带着小伙伴们在东华门外摆起了跳棋摊子。
依照“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的规律,早朝一般不议大事,除了几位内阁学士、六部堂官容易被皇帝召集议事,其余官员在繁冗的礼节之后就会散朝,然后顺着人流朝东华门走去,所以东华门外是极佳的摆摊位置。
当然,普通摊贩有几个脑袋敢在皇城根下摆摊的,为了不被禁军驱赶,珉王充当起他们的保护伞。
果然,这天散朝很早,学堂还没到早课时间,他们趁早赶到东华门,刚支好摊子,就见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
风宪官为了避嫌往往走在后面,恨不得与其他官员相隔十万八千里,可他们刚出东华门,就见一群官员黑压压地聚集在门外角落,叽里呱啦地说着话,也有人站在外围,探头探脑地观望。
这是要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正直的御史言官立刻掏出小本本,打算将这些目无纲纪的官员名字记下来,参他们一本,至少也要让鸿胪寺扣他们罚金!
第113章 这跳棋卖吗?
护卫城东的羽林左卫沿着城墙整齐划一地走来,言官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目不斜视地绕过了扎堆的官员,继续向前巡逻。
兵科给事中们打算连羽林左卫一起弹劾。
片刻,给事中们总算忍不住了,拉过一个外围的官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珉王殿下和皇孙们,带着几个伴读在摆摊卖跳棋。”那官员道。
“珉王,摆摊,卖跳棋?”
这三个词可以组合在一起吗?
也有那正直耿介者,远远走来便一路指责:“太荒唐了,简直胡闹,成何体统,让我看看……”
挤进人群,只见人群中央真有个摊子,摊子上摞满了跳棋,没有标价,没人叫卖,只在背后挂着几道横幅:“老少咸宜,祖孙同赏”、“棋中之王,阖家共享”、“佳节好礼、恭贺新禧”……
平安和王实甫坐在摊子一旁,一边喝着温水泡枸杞,一边专心下棋,不多时,便汇聚了大量官员分成两队观战。
科举选拔出来的,果然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驻足观察片刻,便有人急不可耐道:“走右边,右边可以搭桥。”
也有人提醒他:“观棋不语真君子。”
跳棋确实很有意思。
单看那琉璃珠子在晨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便觉得赏心悦目,众人又想到大年三十全家守岁,如能玩上这新鲜的博戏,倒比聚在一桌打马吊文雅得多,不但雅趣,还能锻炼头脑,二到六人参与皆可,很适合全家老少增进感情。
正不想让家中子侄打马吊赌钱呢。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问:“这跳棋卖吗?”
王实甫蹙眉道:“如此斯文雅致的事,怎么能叫卖呢?这叫高山流水知音意,棋逢对手同好缘,是深处灵魂的无声契合,是文人雅士的相逢莫逆。”
“到底多少钱?”
“一两。”王实甫道。
一两?
他们造出如此大的声势,居然只卖一两。
固然,一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但这可是学士严选、皇帝同款的跳棋,单这些上等的琉璃珠子就价值不菲。
于是众人纷纷打开荷包,你一副我一副地争相购买,在此期间,顾金生、王实甫、刘厦、邓驰相继被惊呆了的亲爹拎走,平安和方禧因为亲爹不在京城而幸存,又有珉王坐镇,不到两刻钟,一百副跳棋便销售一空,恰好赶上早读没有迟到。
胡学士散朝便直接来到博兼堂,压根不知道东华门外发生了什么卖,照旧是上课、下课、散学。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气得牙根痒痒,真有出息啊,玩出花样来了,别人的孩子他管不着,自家的孩子还不好管吗?何况别的孩子哪有那个胆量?
当即传口谕到博兼堂,珉王及三个皇孙罚跪一个时辰思过。
……
平安散学跑得快,并不知道珉王承担了所有,次日休沐,是沈清儿的生日。
每年生辰,沈清儿都会送他一件礼物,譬如画满穴位经络的人偶、柿子助眠药包、亲手熬制的七白膏和梨膏糖等,相比之下,平安每年都送她玩具,除了玩具还是玩具,没什么新意。
今年,他要送一份很有意思的礼物。
白氏医馆是个前店后院的结构,临街的铺面开医馆,二进院是药房、库房和伙计们的宿舍,三院住着沈太医一家三口。
沈清儿生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日子,家里忙年本就事多,医馆一到年关也特别忙碌,一是冬春交替之季,体质不好的人更易患病,二是过年前后又忙乱吃得又多,跌打损伤积食腹泻卡鱼刺之类的情况也比平时要多。
清儿爹在太医院当值,娘亲在前面看诊,见到平安只笑着对他说:“清儿在二堂厢房里玩呢,你自己去找她吧。”
平安干脆地应一声,不再打扰白婶婶做事,自顾自地绕进二院找清儿玩。
清儿正在解剖一只蟾蜍……严格来说,是在处理一只蟾蜍。
取蟾酥、蟾蜍皮,然后将蟾蜍肉用酒浸泡,蟾蜍一身都是宝,每个部位都可以入药。
平安努力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院子里散散步,直到清儿做完手中的活,清理好桌面,摘下羊肠手套,才再次进到屋里。
清儿一边洗手一边乐,平安是今天第一个送她生辰贺礼的人,而且这礼盒看起来有点大。
小福芦抱着大木盒走进来,轻轻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清儿看到一个木头和竹子制成的奇怪的物件。
平安将它组装好,放在桌面上,用刻刀在洋葱表面划“井”字,撕取一小块洋葱皮放在玻片上,然后用蓝草汁液作为染色剂,滴少量清水,放在载物台上,调整反光镜获得光源,对准目镜,便看到了洋葱皮上排列紧密的无数长多边形结构。
“哇!”清儿眼睛都亮了:“这是什么?”
“是洋葱表皮放大一百倍的样子,我们给它取名叫‘细胞’。”平安道。
清儿忙扯过一张稿纸、炭笔,在纸上画下洋葱细胞的草图,一边观察,一边记录,玩得不亦乐乎。
平安在一旁托腮看着她,她真的很有医学天赋——身为珉王殿下的好兄弟,皇帝大叔的好朋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忙分担一下太医院的招生任务。
“清儿,你从小学医,想不想考太医院?”
清儿轻轻调整焦距,对着目镜挪不开眼:“我知道这件事,很想去,但我爹不许我去,更不许我娘去。”
这倒让平安颇感意外,印象里,沈叔叔和白婶婶是很支持她学医的,而且他们逃到京城的最初原因,是沈家女眷总惦记着给清儿缠足。
“为什么呢?”平安问。
“我爹说……”清儿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凶巴巴地学舌:“太医院那群不当人子的玩意儿,定的那些狗屁规矩,还想让人投考太医学,做梦去吧!”
平安愣住了,太医院到底定了什么规矩,气得温文尔雅的沈太医说出种的话?
“他们说,女子投考太医学,要现场默写《女诫》,女子不能预闻外事,不能僭越男科,不能单独走路,走路不能回头,上课不许发出声音……我爹说他们根本不在意女子应当如何,只是在设陷阱,想筛选出温驯顺从的女医,任他们随意驱使,我在那种地方一定不会开心的。”
平安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服从性测试!
他义愤填膺地说:“沈叔叔说得对,咱不去了!”
这哪是请医生的态度,他家丫鬟都过不上这么憋屈的日子!
“其实我还是很想去。”沈清儿道:“听说国初有位女医,治好了皇帝的顽疾,太宗皇帝特许她著书立说呢,我也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著一本医书。而且,如果一个地方对女人不利,就要避开它,那就永远没有女人敢踏足那个地方,这样不对,女人应该去任何地方。”
平安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你真的想去?”
“真的。”
平安想了片刻:“我知道了,等我信儿!”
……
自入冬之后,皇后圣体抱恙,缠绵病榻快三个月了,从民间请过几位女医,医术最好的当属清儿的母亲白氏,但白氏以‘调摄求子’为由拒绝进入太医院。
出于种种考虑,国朝禁止内外命妇、皇亲国戚以外的孕妇进入大内,白氏又只有一个女儿,“调摄求子”就是调理身体准备生孩子的意思,随时有可能怀孕,理由恰当且充分,谁也强迫不得。
原配夫妻毕竟有感情,皇帝散朝之后便让刘院正到东暖阁来,面带愁容,仔细询问皇后的病情。
刘院正的回答,连病征都有出入,这也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常言道“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说的不是医者挑拣病人,而是治疗妇人的难度更大,出于礼教束缚,妇人对医者描述病情总会遮遮掩掩,出于男女大防,也难以直观地望闻问切。
皇帝又问了征召女医学生的进度,刘院正更加汗颜,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的脸色便不好看了。
恰好皇帝还想着东华门外摆摊事件,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仔细问问缘由,刚刚腾出一点时间来,让人传过口谕,叫珉王和陈平安来乾清宫回话。
平安进门一看,登时在心里笑了,刘院正也在啊!
他当着皇帝的面就跟刘院正攀起交情来:“刘伯伯,显微镜很有趣吧?”
刘院正客气地颔首笑道:“很有趣。”
“真巧啊,我朋友也觉得有趣,这是她画的洋葱细胞图。”平安说着,将一张稿纸交给吴公公,却是一脸天真地对刘院正说:“她想投考太医学,可她没学过《女诫》,刘伯伯,《女诫》是讲妇科的医书吗?”
皇帝听罢果然皱眉:“什么《女诫》?”
刘院正汗都下来了,期期艾艾地辩解一番:“此举仅为考教女子学问,绝无打压排斥之意。”
“胡闹。”皇帝脸色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皇后为一国之母,尔等为她征召女医,还存着排挤打压的私念不成!”
刘院正扑通一声跪下,迭声告罪。
皇帝敲打他几句,便让他滚回去再拟章程,刘院正麻溜儿地滚了。
吴用立刻奉上参茶,让皇帝缓一口气。
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两个人,那口气根本咽不下去,他瞪了二人一眼:“亏你们想得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太穷啦。”平安一脸认真。
珉王也跟着点头。
皇帝:“……”
这回答朴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赚了多少钱?”皇帝问。
“刨去成本,共赚了一千多两。”平安道。
“嚯。”皇帝惊呆了。
一副跳棋只卖一两银子,如何赚得到一千多两?
平安道:“这两天很多人上门求购,争着付定金,我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了,他们只会犯愁有钱花不出去,而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是仕林的风向标,想附庸风雅的人都得照着他们的喜好行事。
某种格律的诗赋盛行,就都去学诗赋;跳棋之风盛行,就都去买跳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