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咳。”有人在身后干咳一声。
平安回过头,原来是沈太医。他笑靥飞绽,指着榜单对沈太医道:“沈叔叔,清儿是‘探花’!”
“这可不兴乱说。”沈太医见平安由衷的替清儿高兴,一时也说不出风凉话了,清儿能有这样的朋友,他还是很感动的——都是好孩子。
谁知下一刻,平安一脸坏笑:“您一定很想瞒天过海叭,现在被我看到了,别想得逞啦!啊哈哈哈!”
沈太医脸都黑了,伸手一捞,平安飞快窜逃,根本抓不住。
……
太医院通知,被录取的考生次日入太医学报到。
开学第一日,院判亲自给他们训话,讲得是太医学人员制度、规矩流程等,还特别申明,医学生须协助医官整理、编撰、修订医书,女医学生不得参与。
四下开始低声议论,纷纷将目光看向唯一的女孩子,唯有沈清儿目不斜视,仿若未闻。
接下来,李院判令人抬进十几筐蟾蜍。
京城有习俗,端午日,药市收癞蛤蟆,刺取其沫,谓之‘蟾酥’,即便是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会去南海子捕捉蟾蜍,回来入药。
李院判命他们每人领回一筐,半日内处理完毕,取蟾酥、蟾皮、蟾蜍胆。
学生们安静了片刻,便各自上前端回一小筐癞蛤蟆。
他们大多出自医官世家,对此并不感到稀奇,可毕竟有几个从小养尊处优的,看着蟾蜍身上大大小小的疙瘩,不断有人开始作呕,就连作呕也会传染,一个挨一个的捂着嘴跑了出去。
眼见十几个学生只剩下一半,李院判摇头叹气,却惊讶地发现沈清儿面不改色地呆在原地,从医箱里翻出一条襻膊,将衣袖束起,露出一截小臂,然后带上羊肠手套。
李院判踱步上前,想看看这个小姑娘能撑到什么时候。
沈清儿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框里抓出一只癞蛤蟆,用左手握住,右手用一把银钳轻轻挤压耳后,将白色的浆液挤进盘子里。
沈清儿又看了他一眼。
“你总看我干嘛?”李院判终于忍不住了。
“回大人,没什么。”沈清儿说话又轻柔又恭敬,然后摸起一根木棒,直接将蟾蜍敲死。
冷不防地,把李院判吓了一跳。
沈清儿朝他负谦一笑。
李院判皱起眉头,心里唏嘘,这哪里像个女子啊……
又见她取一把锋利的小刀,从腹部划开,取出蟾胆,去除内脏,沿着中线剪开,一直剪到颈部,再从腹部两侧向背部剪开,然后用镊子轻轻夹住皮肤边缘,将蟾蜍皮完整地剥了下来,扔进清水里漂洗。
干净利落。
李院判看得浑身发毛,干咳一声,背手离开。
散学后,沈清儿高高兴兴地去东华门外等平安散学,请他和阿蛮去吃烤鸭!
……
平安从十年前来到大雍,明显感觉到气候一年比一年恶劣,尤其是地处北方的京城,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火焰山。
平安不太怕冷,却特别怕热,一到盛夏就开始龟缩,躲着太阳地走,每天两点一线哪里都不想去,只是按部就班地读书、练字,一缩就缩到了七月底。
这期间,刘厦和金生他们将显微镜的放大倍数提高到一百五十倍,沈清儿破例留宿中宫记录观察皇后的病征,再传话给妇人科的太医,为皇后开方调养。
玻璃局培训出一批匠人,通过考核,裁汰掉几个能力不济的,逐步走上正轨。
听说老卢带着妻子、女儿、外孙女住在玻璃局的小家属院里,正打算慢慢攒钱,为娘俩在京城开个小铺子。
陈老爷每天早上都赖床,又被老妻强行拽起,一寸一寸地穿衣裳,一粒一粒地吃米粥,然后在长随的陪伴下苦哈哈地去上班,等他老人家坐进签押房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
不过陈老爷只是几十年没上过班了,不习惯而已,人却并不笨,紧要时节也知轻重,该打哈哈的时候也很圆滑,甚至因为诙谐幽默的谈吐和与众不同的松弛感,收获了不错的名声,当然,少不了陈敬时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天平安照旧起床上学,背着书箱出门的时候,祖父也刚上马车,他索性跟祖父同乘一车,顺便打听一下玻璃局的八卦。
陈老爷哈欠连天地靠在车壁上感叹:“也是不容易,这么大点的孩子起早贪黑地读书。”
平安却纳罕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您今天起这么早?”
陈老爷告诉他,工部下单了一批镜片,用于生产千里镜,配发于各地卫所,要求高,预算低,工期紧,陛下还极为重视,他想睡懒觉都睡不着了,索性早点起床去跟老卢商议一下。
“哎,”陈老爷幽幽一叹:“越来越像那个什么……”
“社畜。”平安道。
“对,社畜。”陈老爷道:“距离致仕还有十五年九个月六天零九个时辰。”
老社畜今天也要加油!
平安见祖父实在辛苦,便想着休沐日给他安排点活动,比如叫上老钱,一起逛花市?两位老人家都是养花养鸟的高手,一南一北养法不同,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又是被自己的孝心感动到的一天。
于是趁着午休,平安乘马车去了崇教坊的国子监,他有几个月没来了,还是太后寿宴结束后匆匆见过钱祭酒一面,不知道老爹这个副手不在国子监的这一年,老钱同志有没有放羊。
谁知去了国子监,老钱并不在廊下逗鸟,连他的花花鸟鸟都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熟悉的小吏打扫完老爹签押房,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小衙内,有日子没来了!”
平安打开身上的背兜,从里面翻出一袋糖果,端午节已经过了,就送他一包粽子糖吧。
小吏将糖袋子收好,笑容更加热情:“您找钱祭酒吗?他在敬一亭忙着,小人领您过去。”
平安有点惊讶,印象里,“钱祭酒”和“忙着”这两个词几乎不会同时出现,他得赶紧去看看,老钱同志在忙啥呢?
小吏一路对他说,三年前,陈司业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是今年秋闱,国子监中举的人数仍不达标,钱祭酒就要引咎辞职,还得挨三十廷杖。
平安一向聪明的脑袋有点卡顿,为什么老爹立军令状,老钱要挨廷杖?
原想着时间紧任务重,老钱同志又失去了老爹的帮助,只能自己挑大梁,正在伏案批阅公文什么的。
谁料敬一亭前烟熏雾绕,阶下摆着供案,老钱带着手下的典簿、监丞及一众博士、助教等大小官员,每人捻着一炷香,朝天地四方虔诚叩拜。供案旁,一位身穿太极八卦图道袍的老道士,手执拂尘,念念有词。
什么“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什么“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声音时大时小,让人听不清楚。
等他念完咒语,从怀中掏出一幅黄绢,平铺在供案上,开始用朱砂绘制符文,符文之下,依次抄录参加本届秋闱的监生姓名。
待老道士写完姓名,将毛笔搁下,双手结文昌手决,又开始念咒语,黄绢竟无风自动,真有那么点玄妙之感了。
平安这才看懂,原来是在进行一场封建迷信……呸,文昌法事。
又听那道士对钱祭酒说:“如能找一位属狗或属猪的神童,必定事半功倍。”
属狗属猪,还得是神童,钱祭酒算了算,那不正卡在九到十岁吗?十天之内,上哪找一个刚好符合年龄的神童?
他举目四顾,忽然看见平安正站在大槐树下,和一个小吏聊得火热。
钱祭酒大呼一声:“悠悠苍天,何其厚我!”
撸起袖子就去抓平安。
平安看他那两眼放光的神情,还以为自己要被生祭呢,撒腿就跑,围着大槐树跑了几圈儿,把老钱累得倒在地上。
平安赶紧折返回去:“老钱老钱,你没事吧?你体力也太差了!”
官员们都围了上来,将钱祭酒扶起,这才对平安解释了前因后果。
只是让他去送考而已。
“早说嘛。”平安松一口气,他最喜欢干这种活儿了。
第123章 爹爹要回来了!……
等到老道士离开,参与法事的官员们也各自散去,平安拉着老钱到他的签押房。
他觉得老道士有点水,而且封建迷信不可取,便从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卷轴,让他拜一拜。
老钱看着那副金光闪闪的孔子像,比一般的孔子像更精神,便虔诚地拜了四拜,并将每一个赴考的考生姓名、籍贯、专经、写作风格等依次报出,请他老人家保佑。
平安在一旁听得都困了,这愿望许得也太详细了。
被他这么一闹,平安倒把邀他去花市的事给忘了。
不过老钱正面临入仕以来的最大挑战,想必也没心情出去玩。
周围人都忙叨叨的,平安反倒闲了下来,功课之余就是背着手到处闲逛,然后摇头叹气,都忙,忙……忙点好啊。
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考试,平安四更天就起床了!
曹妈妈打着哈欠帮他穿好衣裳:“平时上学的时候拖着拽着才肯起床,一听说别人要考试啊,叫都不用叫。”
平安攀上老钱派来接他的马车,一路来到贡院,扛着一杆写有“国子监录选”五个大字的旗子,跟着送考的教授和助教们挤进人群。
今年顺天府贡院有两千多人参加乡试!平安刚挤进去,连人带旗一起被淹没了……
便有个年轻些的助教直接让他骑在了脖子上。
平安像竹笋一样破土冒头,视野一下子清晰了,挥舞着手里的旗杆,神气十足地往国子监的专属位置移动。
来考试的监生随着旗帜缓缓向中间靠拢集合。
上一次来送考还是两年前,小叔公参加会试,他还太年轻,送完小叔公就去吃吃喝喝了,没仔细了解过顺天贡院里的情况,借着这次送考,也跟教授们打听了一下。
京城贡院的情况竟比他们老家还差,猪栏一样的号舍,棚顶都是破的,里面三面围墙广不容席,成年人钻进去站都站不直——这一点倒不用平安担心,因为听教授们的意思,以他的学习进度,大概率等不到成年就会被送进猪栏……呸,贡院。
接下来各地都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小小的号房里,每场三天两夜,共考三场。
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真不是人考的啊!
“好在秋高气爽,天气还是很舒服的。”平安道。
刘教授呵呵笑道:“乡试尚在秋日,会试可在开春,春寒料峭,而且为了防止舞弊,衣裳不能挂里,被褥不能絮棉花,单鞋单帽,一样要在号房里待九天。”
平安平白打了个寒颤。
王教授还在火上浇一把油:“冷还不算什么,怕的是起火,有一年会试,巡考的士兵在考场内生火取暖引发了火情,负责龙门的御史紧闭贡院大门,里面的举子无法逃脱,外面的军士也无法入场救火,烧死烧伤者不计其数。”
差点把孩子吓出心理阴影。
“贡院归哪个部院管?”平安问。
“礼部。”
平安道:“等我做到礼部尚书,就把贡院重修一番。”
众人笑道:“那我们先替曾孙子们谢谢你。”
“好说好说。”平安摆摆手。
目送国子监考生入场,从贡院回家,娘亲拿出一封信给他,原来是老爹的家书,他和大师祖八月回京述职,家书发出之日已经动身启程,预计在八月中旬抵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