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陈琰一皱眉,他还没听说过谁通过了会试回家还要被打的,且如果纪父是个进士,只能说是严格,可他记得此人仅仅是个秀才,乡试屡试不第,这样的人管到会试答题上去,他有这个能力吗?
“令尊的确有些严苛了。”他说:“莫说会试,你的殿试文章我也看过,理辞气俱佳。会试、殿试的考官与童试不同,只要不犯忌讳,立论独到一些反而更得青眼。”
言下之意,夏虫不可语冰尔。
“学生也是这样想的,故而没有遵从家父的话。”纪莘道。
陈琰看着他,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这份主见,远比精湛的学问更加难得。
“你有鸿鹄之志,志在长空万里,不要被眼前的荆棘羁绊。”陈琰道。
纪莘深深一揖:“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疏不间亲,子不言父过,关于纪父的为人,陈琰不能说太多,纪莘也不能说太多。
陈琰只是说:“京城各衙人手匮乏,都在向我要人,让我遣庶吉士去观政见习,无非就是端茶倒水,草拟公文,你有想法吗?”
纪莘喜出望外:“学生愿意去,开拓视野,增长见闻,总比在庶常馆中闭门造车要好。”
他说完,又觉得十分不妥:“呃,学生的意思是,庶常馆固然好,但……”
陈琰笑道:“有想去的地方,尽可以跟我说,我酌情安排。”
纪莘也不跟他客气:“学生想先去吏部,吏部为六部之首,总揽百官黜陟,可以洞悉整个朝廷的官吏体系如何运作;然后再去户部,学习钱粮民生诸事;再去兵部,学习戎机调遣,边官防务;最后是刑部、工部、礼部。”
陈琰:好家伙……
纪莘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学生孟浪了,都听老师安排。”
陈琰笑道:“无妨,这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回到堂屋,平安像个猴子似的蹲在榻上,陈敬时正教他作诗,林月白和赵氏拨着算盘对账,计算京城糖坊一整年的盈收,陈老爷差点就帮上忙了。
平安见老爹回来,一脸亢奋地凑过去:“爹,问了没有,他脸上的伤是跟谁打架了?”
陈琰无奈道:“怎么这么爱打听是非?”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平安道:“您告诉我,我晚上多临一篇字。”
陈琰道:“真的?”
“一言为定!”
陈琰戳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样子险些急坏了平安。
“放榜当天太激动,脚底打滑摔到门槛上去了。”
“………”
平安咂咂嘴,索然无味。
作业换八卦就像开盲盒,风险大大的。
……
璐王府。
十个孩子围着舅公安德侯叽叽喳喳地说笑。
安德侯虞惇四十余岁,五官轮廓分明,鼻若悬胆,目似朗星,若非鬓角有一抹斑白,说他三十岁上下也不为过,恰因那抹斑白,如寒梅点雪,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
一如坊间传闻,虞侯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可惜世上没有无瑕的宝物,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个瘫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的人不区男女,大人小孩儿天然愿意接近。
何况璐王七岁时被送回京城读书,只有虞侯一家陪着他一起进京,虽不能经常见面,但毕竟舅甥亲,连带着一窝孩子也很亲。
虞侯为孩子们准备了礼物,都是他亲手捏制的面人儿,插在草靶子上,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他酷爱面食,还爱看风中起伏的麦田,京郊有个庄园只种小麦,闲来无事就让人抬他去麦田里呆着,麦子熟了磨成面粉,除了吃就是捏面人,一年有多半年待在庄子上跟小麦白面作伴,是个外戚中的另类。
李宪推出他们最新改良的轮椅,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向他介绍轮椅的功能。
四个男孩子将他抬到轮椅上,推着他在殿内走来走去。
这时太监宣一声,璐王殿下到了。
孩子们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迅速地熄灭热情,安静站在一旁。
虞侯爷抱着小老四没撒手,与颓然不振的璐王四目相对,殿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您怎么进来的?”璐王坐下来:“我这里不能见客。”
“陛下遣我来劝劝你。”虞侯爷语气温和。
璐王抬手打发孩子们出去,又屏退所有宫人太监,满脸焦虑地问:“陛下到底知道了多少。”
虞侯爷悠闲地啜一口茶,评价道:“你像一只惊弓之鸟。”
“舅舅!”
“殿下,稍安勿躁。”虞侯道:“陛下的脾气,若是知道什么,还会这样高举轻放吗?”
“可他对我的态度,分明已经失望透顶了。”璐王道。
“那要问殿下啊,为什么自作主张,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招惹郭恒,把臣的计划全部打乱?”虞侯问。
“我又是为了谁?郭恒已经查到了丁虎,下一步就是你。”璐王道。
“我敢把丁虎抛出去,自然有信心不被牵连,挑起文官和东厂之争,陛下就会授意郭恒大刀阔斧的搞京察,继而把他赶出京城去。”虞侯道:“你倒好,瞒着我对郭恒下手,不能一击致命,反倒养出个陈琰来,陛下为什么突然重用吕畴,转移了科道的视线,让郭恒逃过一劫,你想过吗?”
璐王沉默了。
第144章 可以制作一种蒙汗药。……
“陈琰有个独子,叫陈平安,你可知道?”虞侯问。
“知道,一个半大孩子,说话怪有趣,很讨父皇喜欢,给过不少赏赐,还赐了官身。”璐王道。
“非亲非故,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他?”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一口野菜也会觉得新鲜。”璐王道。
“真想不通你这几年在忙些什么。”虞侯爷道:“陛下驻守边境多年,远离朝堂争斗,也未曾参与过夺储,初登大宝时政令都很直接,与旧臣斗得乌烟瘴气,时常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自从认识了这个孩子,不但做事变得圆融迂回,还时常让人捉摸不透。”
璐王道:“这孩子是有几分灵气,听说读书也不错,可那年他才七八岁,能做什么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妖孽,真能想出那些办法,父皇也不可能任由一个孩子左右朝廷用人,舅舅,你想得多了。”
“这世上有句话,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虞侯道:“成人的想法往往遵循法则、囿于常规,孩童不一样,他们心无桎梏,目无成见,会有很多新奇的想法,陛下从中取得灵感也未可知。”
璐王有些不以为然,但他没有再为此事争执下去,就算陈平安误打误撞,那也是偶一为之,不可能次次都能打乱他们的计划,郭恒才是他们最大的麻烦,当然,眼下又多了陈琰、严括、郑行远……一堆地大麻烦。
“你还真是当局者迷。”虞侯道:“臣拿到晋州军方的把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谁承想陛下发狠把晋州一锅端了,不但让臣的计划作废,还险些让我们暴露,若非臣及时将一份手札送到顾宪手中,将祸水引向昌平侯,如今身首异处的又岂止是魏良?你仔细想想,陛下的这个决定又是谁促成的?”
“还有谁,不正是……”璐王愣住了。
还是陈平安牵得头啊!
连他那三个好儿子都在劝谏的奏疏上联名了,闹得沸沸扬扬,正是为了劝陛下将晋州的军政士绅连根拔起,一场贪腐大案,牵连无数官员,朝廷到现在还在阵痛。
妖孽,迟早要除掉这个妖孽!
璐王消化这些信息用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又问:“舅舅,你与晋州毫无瓜葛,为什么要拿他们的把柄?”
“你找份舆图看看,你的封地秦州在哪里。”虞侯道。
这倒不用看,璐王道:“在晋州的西北边。”
见他总算听明白了,虞侯疲惫地叹了口气,啜一口茶水润润喉。
“所以呢,秦州与晋州何干?”璐王问。
虞侯呛了水,杯碟乱响,滚热的茶水弄湿了衣襟。
璐王掏出一块手帕给他。
“你……你母亲怎就……”虞侯拼上半世修为,才把不好听的话咽了回去。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身负屠龙之技,却困于残缺的身躯,一腔谋略无处施展。
成为本朝第一谋士是他自小的梦想,可惜他并未生逢乱世,没有机会搅弄风云,不过没关系,顶尖的谋士从不抱怨环境,没有乱世就制造乱世,把李泊亭这种人拱上皇位,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而谋士,要含而不露,点到为止,才显得有格调,可惜他的好外甥永远跟不上节奏,每次见面都要他长篇大论、耳提面命,还未必都能吸收。
他真的很讨厌见面。
“他日你若去了秦州就藩,要想攻破晋州这样的边防重镇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捏着守军将领的把柄,再辅以利诱,让晋州城为你大开中门,自然事半功倍。”
璐王恍然大悟。
“但是,谁说我要去就藩?”他问。
虞侯阴着脸道:“你如今的处境,离就藩也不远了。”
他都不好意思说,摊上这种外甥是他没得选,如果他是皇帝,但凡有第二选择,都不会考虑璐王,因此他让璐王效法古代贤王,礼贤下士、谦逊仁厚、乐善好施——没有精明的头脑,就用德行去弥补。
结果人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证明什么。经过璐王的不懈努力,真金白银捐出去了,亲爹被他得罪了,弟弟成了气候,还给自己养出一堆劲敌来……
辅佐这种养蛊高手,他焉能不做两手准备?
璐王闻言,又开始焦虑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要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李泊言非嫡非长,原就逊你一筹,文官不是最讲长幼有序么?只要陛下不拿出真凭实据,他们不会轻易放你就藩。”虞侯道:“只要留在京城,一切都还来得及。”
璐王点点头,又问:“如果父皇拿出证据呢?”
虞侯一口气差点梗住:“陛下丢不起这个人。”
璐王:“……”
虞侯索性再说得更明白一点:“如果陛下近期召见,你把这件事担下来,就说郭恒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怀恨在心,推波助澜,想借周沂之手除掉他。”
“我疯了吗?”璐王惊道。
“不要忘了,诏狱只有审讯之权,审完还要送交三法司定罪。”虞侯道:“周沂在诏狱里生扛着是为了什么?不正是等着你拉他一把?你一推三六五,把他逼上绝路乱攀乱咬,把真金白银捐出来的名声败干净,被人弹劾到封地去,可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我担下来,就不败名声了?”璐王问。
“陛下心里已经认定的事,你早该承认了,只要你诚心悔过,为了皇家颜面,他不会把你怎样,还会授意法司酌情轻判。”虞侯道:“周沂最多判个杖刑充军,待风头一过,找人处理掉便是。”
虞侯推着两侧巨大的轮子向前滑行,生疏地拐了两个弯,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新奇。
“这个物件好,无须人抬也可以独自行进。”虞侯道:“替我谢谢宪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