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手下道:“这家伙是个愣头青,居然直接敲登闻鼓,现在全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陛下震怒,下旨要亲自为凌砚平反。”
虞侯道:“把高泰叫回来!”
高泰匆匆赶回,他显然已经听说了纪莘击鼓鸣冤的事,脸色比虞侯好不到哪去。
他对虞侯解释道:“当年乔爷命我将凌砚的儿子掳走,关在慈儿井中,后来又说上头改主意了,决定撕票,我那日忙着踩盘子,打发手下一个崽子去处理干净,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贪财,偷着把孩子给卖了。”
虞侯气得两手发麻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侍女再次点燃熏香,为他抚胸拍背,缓过一口气来。
虞候咬牙道:“你们黑虎会是草台班子吗?!”
高泰:“……”
他一时竟不知道这话是在骂黑虎会还是在骂草台班子。
“我与你们乔爷满打满算认识不到十年,你告诉他,十三年前的官司要我来给他擦屁股,不合适。”虞候道。
“侯爷。”高泰一脸为难道:“您跟乔爷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虞侯边喘边道:“那就告诉乔爷,关停齐州所有海贸生意,抚恤好涉事堂口的家小,拿出足够的诚意给官府上供吧。”
“可……这条线占利润的大头。”高泰道:“而且交不出货,是要支付罚金的,这是一笔巨款。”
“那就抱着银子等船翻。”虞侯道。
“那不能。”高泰道。
“这不能那不能,你们当我是撒豆成兵的神仙?”虞侯道:“事已至此,只有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别无他法!”
……
平安带着小纪师兄的全部户籍资料、养父母的口供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对夫妇一个真心,一个假意,两头使劲,远比一条心的更难对付,他应尽浑身解数才拿到纪秀才的口供。
纪秀才也说了实话,哪里是“抱养”,纪莘是他花了五两银子从私牙手里买回来的。
所谓私牙,就是未经官府认证的“黑中介”,私牙手里的孩子,通常已经倒过几手,并要求买家不问出处、钱货两讫的。所以即便找到当年的私牙“张老六”,也很难找到第一个掳走纪莘的人。
不过他已将此事上报顺天府,顺天府会行文当地官府,能抓几个算几个。
陈琰夫妇听说儿子从北镇抚司借人,大闹炒米胡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想好好教育一番,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
“平安,低头看看你这身官袍,你是文官,怎么能带着厂卫去抄家呢?”陈琰道。
“这好像不是重点。”林月白小声道。
“……”
“平安,你爹官越做越大,倚仗身份去欺负良善百姓是红线,绝不许碰……”林月白又自言自语道:“虽然买孩子的也不算什么良善。”
“……”
陈状元重新组织语言:“但你胆子也太大了,上次二师祖教导你的话全都忘了,大雍立国近百年,权势最大的首辅也不敢随意调遣锦衣卫啊。”
平安目光直打飘,小声解释:“不是调遣,是借用,我给了出场费的。”
“你……你还给钱了?!”陈琰差点破音。
“佣徒鬻卖之道,论其功以偿其值。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平安小声咕哝。
“大点声!”
见老爹都发火了,平安低赶紧认怂:“我错了。”
陈琰冷笑:“你错了,你下次还敢。”
“不敢了。”平安道。
陈琰叹一口:“这几年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去把《中庸》第 二 章带注抄十遍,再来告诉我什么叫君子守中。”
“哦……”平安像只被掐住脖颈的小冻猫子,怂哒哒的转身要走。
“老师。”纪莘就住在前院,隔着书房几步远,听到声音,撑着虚弱的身体敲门进来。
陈琰将那沓文书藏进抽屉里。
林月白道:“还发着烧呢,怎么起来了?”
“老师,是我让平安去纪家的,您不要怪他。”纪莘道。
陈琰啜一口茶压了压火气:“我不是为这一件事骂他。”
平安小声对纪莘道:“我爹跟我翻旧账呢。”
陈琰瞪眼抬手,平安撒腿就跑。
“你再另写一篇《悔过书》,不少于八百字,写不完不许睡觉!”
第151章 小陈大人,注意官仪。……
夜已经深了,平安还在书房里声情并茂地念他的检讨书。
“盖闻圣人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然余之过也,非一时之失,乃积弊已久,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千头万绪,难以厘清。余夙夜覃思,扪心自问,究其根源,探其本质,寻其因果,察其始终,终觉吾之过也,实乃吾之过也。"
陈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平安突然提高了声音:“嗟夫!”
把陈琰吓了一跳。
平安赶紧把音量调小一点:“嗟夫!吾之过也,非但害己且亦害人,非但害人且亦害群,非但害群且亦害国。余思之愈深,愧之愈甚,悔之愈烈,痛之愈切,悔过之心亦数倍于常人,此乃余之所长,理应褒扬。
“何以改之?唯有洗心革面,夙夜自省,如有再犯,甘受重罚,谨此悔过,伏乞宽宥。景熙八年三月十六日,不孝儿陈平安顿首。”
陈琰皱眉:“写了些什么东西?”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空洞无物,冗长繁复,就这样凑满了千余字——倒是多写了二百。
平安:??
不够深刻吗?
“敢不敢拿给你大师祖看?”陈琰问。
平安摇头:“那不敢。”
陈琰白了他一眼:“先去睡,明天再重写一份。”
“哦——”平安耷拉着脑袋准备出去。
“平安。”陈琰叫住了他,从抽屉里取出纪秀才的一沓口供,翻出一页:“怎么会有一份‘绝义书’?”
虽然律法上不支持父母子女断绝关系,但凡事总有例外,譬如儿子犯了死罪,父亲可以写下“绝义书”,公开表态划清界限,然后让家族削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连坐,当然,能否避免,也要看官府如何判断。而父母“不慈”,随意断绝与子女的关系,也会受到舆论的批判,损害家族声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主动写这种东西。
平安这是把纪家所有争夺养子的路都堵死了。
平安解释道:“是纪秀才自己写的,我没逼他。”
“你也没骗他?”
“嘿嘿。”平安心虚地笑笑。
“先不要让你小师兄看到。”陈琰道。
“为什么?”
“养父母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
平安不敢苟同:“我还是希望小师兄能认清现实,纪秀才只是想买个男孩儿,可能是小师兄,也可能是其他被拐卖的孩子。如果是过继族亲的孩子,或是打听到谁家养不起的孩子,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要去找私牙买。
“依照国律,买卖良人为奴婢、妻妾、子孙者,均视为犯罪,主犯重判,买主也要杖九十、徒三年。为什么要这样立法?因为买卖互为因果,想要孩子、妻妾就都去买,何愁人贩子不猖獗?
“我本来还想把他送到顺天府呢,看在他们养大小师兄的面子上,才只是吓唬吓唬。”
陈琰怔了一怔,好像不久前还是个只会捣蛋的小豆丁,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哦,其实小豆丁的时候也不缺主见。
“你说得不无道理。”陈琰道:“爹的意思是,你小师兄已经够苦了,眼下也只是找到了舅舅,生身父母还没有音信,这般轻易地就被养父母抛弃,让他如何承受?”
平安想了想:“也对,我先不告诉他,等凌大人官复原职,回京来接他的时候再说。”
“正是这个道理。”陈琰道。
“爹,小师兄的生父母没有音信,是什么意思?”平安问。
“其实从纪莘在吏部调查他父母身份的第二天,你二师祖陆续发出了三封书信,用最快最稳妥的驿路递送到芩州。”陈琰道。
平安皱眉:“都没有回信吗?”
陈琰点头道:“石沉大海。”
平安有点慌。
“这件事也先不要告诉小纪,他若不是身上带伤怕延误行程,可能已经在去岑州的路上了。”陈琰道:“听说锦衣卫已经派出了三太保和六太保,希望事情还有转机。”
平安点点头:“好。”
……
齐州走私案事关重大,刑部、户部、都察院、锦衣卫上午领了圣谕,下午便派员去齐州调查。
与此同时,罗纶派出一队锦衣卫,带着起复凌砚的圣旨,一路快马加鞭地奔往岑州,这份尘封已久的奏疏被纪莘借阅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凌砚夫妇随时会有生命之危。
纪莘在陈家养伤三日,退烧之后便照常去吏部销假点卯了。端茶倒水,草拟公文,看上去像没事儿人似的,起先还有不少人旁敲侧击打听他的身世,但毕竟在外察期间,大家忙得头脚倒悬,过过嘴瘾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郭恒见到他还有些惊讶,当着一众衙署也不好问他的伤情,只是用厚重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间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整整半个月,没有喜讯,没有噩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忐忑不安。
平安时不时就要去北镇抚司打探一下,但都没有结果,直到四月的一天,罗纶怕他再来纠缠,派人给他透露了一条内部消息,并允许他转告纪莘。
依照国律,大部分充军之人不改变户籍性质,只需一人去指定卫所服役,凌砚的妻子许佑娘却撕毁了“放妻书”,坚持随丈夫迁往戍地,只因国朝实行军屯制,携带家眷者可以分到土地,在卫所附近的村落居住,也叫营外居住。
总比关在军营里好过一些。
夫妇二人每日种田砍柴、生火做饭,凌砚还常年教村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许多人劝他们再生个一男半女,可丧子之痛的巨大打击、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严重损伤了许佑娘的身体,兼之前路茫茫,未来无着,两人便摒弃了这个想法。
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个成年人怎么也过得下去。
谁知今年二月,一群兵丁闯进他们的家里,翻出一份捣毁邪教窝点的行军计划,还翻出一份邪教教徒寄给凌砚的书信,当场将夫妻二人抓获,投入卫所大牢。
凌砚便知道,有人发现了奏疏的秘密,但是很不幸,此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他平反,而是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