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纪家人赌得就是纪莘对养父母尚存感恩之情。
凌砚托人与纪家交涉过数次,希望在不必惊动官府、不损害两家的名声的前提下,把这件事处理妥当,纪家长辈依旧不肯松口。
艳阳高照的一日,炒米胡同锣鼓喧天,邻里们探头探脑,开门围观,凌砚带着纪莘,带着一块覆盖红绸的匾额登门,身后跟着一群要好的同僚同乡,以及曾在中间帮两家说和的士绅儒生。
红绸掀开,匾额上龙飞凤舞写了八个大字:“大善之家,恩同再造”。
纪家人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在场众人纷纷向他们道贺:孩子知恩图报,不忘养恩,说明纪家真的是孝义感天的大善之家,纪家辈分最高的长辈何在?速速出来接匾啊!
纪家人算是被人架起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众吹捧声中硬着头皮接下了那块匾,承认了“恩同再造”四字,就是变相承认了纪莘养子的身份。
众人诚挚的贺词皆围绕一个核心主题:尽管你们失去了一个进士,但得到了一块匾啊!
陈琰又委托致仕的老上司,利用钱家在当地的关系,督促纪家尽快去官府备案,将纪莘放归本宗。
让平安大跌眼镜的是,为了给纪莘改名,堂堂探花郎竟去找算命先生批了一卦:“索”字像一条搓好的绳索,又有“求索”、“寻找”之义,以此命名,暗示索居离群,孤单孑孓,切不可再用!
凌砚又花费十二两纹银,居然给纪莘选了个“瑞”字,瑞字补金,正合纪莘的八字,又蕴含吉祥、珍贵之意,乃上上大吉。表字是陆阁老所赐,仍叫怀勉。
凌瑞:“………”
他本人当年也只被卖了五两……
平安听说此事,心中暗叹,果然才学的尽头是玄学。
“瑞”字好不好,全凭算命先生一张嘴啊。
回到家把这事儿一说,老陈大人来了劲头,对赵氏说:“看看,探花郎也花了十二两银子,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市价。”
众人:“……”
过了几日,纪家人陆续离京,纪秀才和妻子也开始打包行李。
凌瑞等在后院的角门外,偷偷见了纪母一面,将生母让他拿来的钱,并自己一年攒下的俸银都给了她,让她收做体己,留着傍身。
纪母对他态度冷淡,翻翻那一小沓见票即兑的汇票,一脸嫌少的不快,与从前慈爱善良的形象判若两人。
凌瑞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说日后家里有任何事,都可以给他来信。
纪母将汇票塞回凌瑞手中:“你中举时,族人争着投献土地,你父亲得了不少好处——比这多,他教出个‘进士老爷’,还愁没人给他过继儿子?我们以后只管依靠继子,不靠你这个外姓人。”
纪母说完这话,一脸厌烦地催促他快走,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凌瑞心口像堵了一块石头,杵在原地缓了很久,撩起衣襟,朝那道角门磕了个头,他知道养母就在门后,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将银票对折塞在门缝里,迤逦朝胡同口走去。
……
外察之后,凌砚被升为正六品光禄寺丞,还未正式上任,又被升为太常寺少卿。
平安惊呼:“连升六级呀。”
他知道平反起复的官员升迁快,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想来也是朝廷有意补偿,十四年颠沛流离,骨肉分离,双亲相继离世,再怎样补偿,终究换不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了。
陈琰对陈敬时道:“照这个升迁速度,下一步怕是要外放巡抚了,且很有可能去齐州做巡抚。”
私盐案只是齐州官商帮派勾结的冰山一角,皇帝必然要派一个有能力的,最好是跟齐州地方势力相对立的人去做巡抚。
还有什么人比凌砚更适合?
陈敬时深以为然,笑道:“若当真如此,最该庆幸的应该是纪家,没有做出彻底撕破脸的蠢事,以后家里挂着那道匾额,也算跟巡抚沾亲带故,乡里人等闲不敢招惹。”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刺史,真要得罪了巡抚,哪怕凌砚本人宽宏大度不计较,也难保下面的官员不会为了阿谀奉承做出极端的事,即便只是穿小鞋使绊子,纪家在乡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陈敬时趁机教育平安:“君子守中,小人求极;君子尚和,小人务尽。为人处世要留有余地,不到万不得已,别把他人往绝路上逼。”
平安表示自己记住了,并表示以后背不完书,做不完功课,小叔公都不可以打人骂人,按照两人目前的升官速度,说不准以后谁先做到巡抚,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可惜陈敬时向来不以君子自居,也没有陈琰那样的好脾气,当即用实际行动,让他明白了什么叫血脉压制。
第153章 原来他是一只猹,还是……
观政进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吏部的外察告一段落,小师兄就被调到刑部帮忙去了。
因为夏日和秋后,是刑部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每年小满后十日,至立秋前一日,为防止暑热引发时疫造成囚犯大量瘐毙,会对在押囚犯进行集中快速审理,轻罪犯人减等处理,以达到疏通监狱的目的,谓之热审;而霜降之后集中复核死刑案卷,勾决死刑犯,在冬至之前执行完毕,谓之秋审。
到了六月底,平安跟着小师兄打卡了刑部的工作餐。
素闻秋官煞气重,刑部的伙食竟然比戾气很重的兵部还好吃一点,清瘦的小师兄来到这里没多久,都肉眼可见的胖了,平安在心里重排了以后的就业方向,兵部降下去,刑部提上来。
凌小师兄啼笑皆非,一边吃饭,一边透露给他一则消息。
齐州送上一份名单,都是牵涉私盐案的帮派人员。
官兵连夜查抄了万通号十三家分号,查封了齐州沿海七个港口,拘捕了九个盐场提举,严加审问,顺藤摸瓜,捣毁了黑虎会十余个堂口,抓捕了二百三十多名帮众,几乎将为害齐州近百年的黑虎会一举扫除。
为什么说是几乎,因为虽然侥幸绞杀了几名匪首,使他们损失惨重,但漏网之鱼大有人在,譬如做赌博借贷和人口生意的堂口就没能找到,黑虎堂在齐州地界经营多年,直接、间接经营的非法产业遍布全省甚至全国,势力根深蒂固,一旦松懈,这些余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而且追赃的情况很不理想,账目和实际缴获的银两相差巨大,大量脏银混入漕运流向两京和各省,各有洗白的办法,追查难度极大,仍需加大缉捕力度,深挖背后的金银流向和关系网,才能彻底根除这一祸患。
由私盐案牵出了齐州布政使、按察使、盐运使等前任、现任官员共十七人,如今都在各地任职,三法司核准之后,皇帝下令解拿进京,锦衣卫便拿着刑科的驾帖去往各地,押运囚车解送京城。
“又是黑虎会?!”平安一脸惊讶。
“你知道?”
平安点点头:“我有个堂哥,当年差点被黑虎会掳走,说要送到什么香菇馆,但我只听说过香菇酱。我去向大人们打听,他们都不告诉我,问多了还要揍我。”
“咳。”凌瑞咳嗽一声,他可不敢跟未成年的小师弟解释什么叫象姑馆,赶紧转移话题:“后来呢?”
平安拍拍胸脯得意地说:“我把他给救了。”
“你?”
“对啊,我用一个很大的功劳换锦衣卫出手,把他救回来了,还捣毁了一个窝点。”平安道。
凌瑞震惊于平安能在北镇抚司呼风唤雨,不过自从认识平安以后,震惊的事太多了,已经有点麻了。
平安却在想黑虎会的事,二百三十人之多,那不得杀得血流成河?
可惜这种树大根深的帮派很难一次拔除,甚至揪出的十七个保护伞也未必全面,这些钦差说得没错,这是一项刻不容缓的持久战,不知道朝廷下一步会怎么做。
……
未出三日,果然有圣旨下达,太常寺少卿凌砚,政绩卓著,转迁左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齐州;左春芳左庶子陈敬时外放齐州宁海府知府。
皇帝在乾清宫分别召见两人,凌砚进入东暖阁面圣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陈平安也在,起先还有些担心,这孩子整天大大咧咧的,别是犯了什么忌讳吧?定定神,却见平安一脸悠闲地坐在御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下一种没见过的棋,见他进殿才站起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凌砚俯身行礼:“臣凌砚,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道:“给凌卿家赐座。”
吴用搬来一个锦墩。
“臣不敢。”凌砚道。
“让你坐就坐。”皇帝道:“朕今日叫来平安,是想原原本本地听听你的事迹……这些年,你不容易。”
平安心想,原来他是一只猹,还是御猹。
“臣……”凌砚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哽住。
“朕听说你想用血肉之躯,铸一把斩杀奸佞的利剑?”
凌砚心里一紧,汗颜道:“臣……臣当日神思恍惚,出言无状,并非臣的本心。”
皇帝却道:“有时候,神思恍惚反而更能体现本心。”
凌砚闻言不安地站起身,心中暗道,怪不得大家都恨锦衣卫,明明救了他两次,一点感激之情都生不出来。
却见皇帝招手让他坐下,对身边侍立的少年道:“平安。”
“在呢。”
“朕考你一篇功课。南宫适以言行谨慎、处事智慧著称,孔子是如何评价他的?”
平安不假思索道:“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是说南宫适德才兼备且懂得机制变通,可以在政治清明时施展才能,也能在黑暗乱世明哲保身。”
“说得好,”皇帝道,“卿之德才堪比南容,却未能明哲保身,并非卿不够机变,而是朝廷辜负了卿。”
此言一出,凌砚眼眶微红,这话戳到他心窝子上了,十四年的颠沛流离历历在目,思念爱子的痛苦更是不堪回首。
见他如此,皇帝也有些动容,长长一叹道:“只是不知在你眼里,朕算不算有道明君。”
凌砚起身正色道:“陛下圣明烛照,天威振作,修水利、振文教、兴武学,令奸臣伏法,贤才见用,若陛下不算明君,臣仍在岑州充军,又怎会站在此处觐见陛下?
“臣不是趋利避害之人,苟利国家,死生以之,朝廷没有辜负臣,这条路,是臣自己的选择。”
平安听了这话,再次配合着点头。
“卿志向高洁,才能显著,此前明珠投沙,是朝廷的损失。”皇帝道:“朕赐你王命旗牌,代天子行权,可节制辖区文武,督抚调遣各部军队,逆伦重犯四品以下可先斩后奏。朕将齐州的军民百姓托付于你,愿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凌砚下拜叩首道:“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这样大的嘱托,自然少不了封妻荫子,皇帝当即封其妻子许佑娘为三品淑人,其子凌瑞不必再经过庶常馆考选,直接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凌砚却拒绝了对儿子的封荫,说凌瑞年纪尚轻,眼下在各部观政,学习实务,希望陛下再给他一年时间。
这倒令皇帝颇感意外:“那就给他一年时间,平安,你记性好,到时记得提醒朕。”
陈o备忘录o平安恭声应下。
凌砚出去,皇帝又令人去博兼堂宣陈敬时。
平安一听小叔公要来,灰溜溜地就要告退。
“你跑什么?”皇帝问。
平安道:“您跟他商量什么都行,别让臣听见,回头又怀疑是臣进了什么‘谗言’。”
皇帝道:“他过几日就外放了,怕他作甚?”
“这不还有几日嘛。”平安嘴上说着,脚下不停,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到了殿外。
吴公公无奈摇头,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敢不经允许从皇帝眼前直接跑掉的吗?
皇帝却只是笑骂一声:“这点出息。”
陈敬时不常面圣,但给皇帝留下的印象不浅——陈家最大的逆子嘛。
皇帝也给他赐了座,上来便问:“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