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平安朝珉王一摊手,他也不知道红姨在忙些什么,早晚都要帮昏迷不醒的清芷姐姐擦身、更换干净的衣裳,早上上一点淡淡的脂粉,入夜再卸妆、护肤,让她美美地躺在那里……
平安问珉王:“殿下认不认识教坊司的人?”
珉王想了想:“我娘宫里曾有一位女官,如今在教坊司供职,负责乐师调配。”
平安站起身来:“咱们进宫。”
第165章 当官跟当姐儿其实没多……
长春宫,淑妃命人端上茶果点心、时鲜水果,珉王开府后旬日才来问安,她已经几日没见儿子了,何况这次珉王带来了平安,她更是高兴,早就听说璐王府搜出了地宫,还被锦衣卫围了起来,偏偏宫人太监没人能把这件事说清楚,可把她憋闷坏了。
平安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淑妃抚着胸口顺了口气:“总算畅快了。”
兴致来了,还让丁公公给她拿酒。
丁公公委婉劝道:“娘娘近来不是忌口吗?”
淑妃一脸扫兴,却也从善如流,又拿新鲜八卦跟他们做交换:“今早的消息,说璐王殿下中风了,半个身子动不了了,你父皇急急遣了太医去请脉。”
平安暗自揣测,是中风了?还是被中风了?
珉王的关注点比较奇怪:“为什么儿子搬出宫去,父皇来的次数都变多了?”
“你个臭孩子。”淑妃弹了他一个暴栗:“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珉王揉揉脑袋:“我咋不能说?”
平安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儿子终于滚蛋了,爹娘可以过二人世界了——这事儿在他家稀松平常,他可是从七岁就分房住的小孩儿,幼小的心灵受到的创伤要用很多顿烤鸭、涮锅、炙羊肉来治愈……
只是淑妃娘娘这么年轻,还在忌口,不知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怀上小老五,如果天道有常,小老五依旧会来到世上,他也希望这是个带着期盼和祝愿降生的孩子,而非情势所迫,用来挽救危局的棋子。
说话间,教坊司的徐奉銮来了,向淑妃娘娘请安。
淑妃良善厚道,待下人极好,两人关系十分热络,聊了半晌家常才切入正题,淑妃请徐奉銮陪他们去见宴月楼的艺妓。
其实淑妃娘娘极想换上男装陪他们一起去的——活到这么大,还没逛过青楼呢。然后被身边的女官太监哭天抹泪地拦下来,只能叹着气目送平安他们离开长春宫。
宴月楼被查封,艺妓们被暂押在教坊司下属的一个小院内,不但有妓女,还有小童,荷娘子安排的人手每日送吃食,只是常有不方便之处,她们只得用带出来的体己银子贿赂看守,采买一些日用吃食。
珉王主动遣人去买了些衣物用品,他现在开府了,所有俸禄和岁赐都可以自行支配,他有得是钱!
除了接客逢场作戏的时候,这些艺妓各个情绪恹恹,目光空洞,仿佛整个人生都没什么盼头,活着死着没区别,压根懒得听教坊司的女官讲话,更不要说平安一个半大少年。
好在红菱来了,招呼大伙聚过来,打起精神听徐奉銮讲脱籍的事。
大家的目光这才有了点生气,三三两两凑过来,聚在院子里。
平安数了数,共五十七人,徐奉銮告诉他们,乐户想要脱籍或改业,难度还是挺大的,早些年偶尔会有朝廷特赦的恩诏,但赦免的大多是犯官子女,即便立功或有特殊贡献,也要经过地方官奏请,等待层层批准,再或者财政紧张时,也会开放赎买政策,令乐户向官府缴纳赎金,通过审核后也可以脱籍,但这种机会并不多。
那点微光也渐渐熄灭。
珉王提议,宴月楼的案子通了天,背后的股东们争相退还经营所得,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再设一条,让他们另付一笔罚金作为赎买艺妓的赎金,可以从轻处分,他们一定很乐意。
平安摇头道:“大家遭遇拐卖,本该无条件脱籍,这样一来反倒名不正言不顺了。”
徐奉銮想了想:“还有一个办法,让她们以受人拐卖、强逼入乐籍为由,联结具状投告顺天府,只要所告之人罪名成立,顺天府自然会判其脱籍。只是乐户提告,无论情由先笞三十杖,除非找一位有声望的官员或士绅作保。”
艺妓们闻言,纷纷垂下头去,说了半天,一条出路都没有,别说有声望的官员,就连普通正经人都不想跟贱籍扯上关系。
有名气有声望的官员……平安在脑子里过了几个名字,扭头见珉王、清儿、阿蛮、小福芦都在盯着他看。
平安:???
“你就说你是不是官员,有没有名气吧。”珉王道。
平安:……
他倒不是顾虑别的,他的名气和别人的不一样,他从小在各个衙门蹭饭,被人逗大的,吃人嘴短,上了公堂也会觉得自己矮半截。
清儿眨眨眼:“平安哥哥,你不会害怕了吧?”
“谁……谁害怕了。”平安道:“我帮你们作保!”
唏嘘声四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小公子,你不在意我等贱籍……”
“贱的从来不是你们,是害你们和欺负你们的人。”平安认真道:“只是有一点,脱籍以后,能找回家人的自然最好,若是找不到,或家族无法接纳,就要做好自力更生的准备,会比从前的日子要苦要累,这也是歹人们肆无忌惮的原因。”
艺妓们似乎有些焦虑,她们无依无靠,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拥有出众的美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脱了籍,出去讨生计,也难保不被人惦记,再次堕入地狱。
红菱不耐烦道:“诶呀,瞻前顾后的干什么?先脱籍再说,最不济像我一样嫁个七老八十的商人,熬死了还能分点家产……”
“……”
红菱又道:“难不成你们真以为宴月楼的日子好过?让你们端着名妓的范儿,卖艺不卖身,是为了让人追着捧着,心甘情愿地为你们一掷千金。
“再过五年、十年,你们老了,不值钱了,楼里进了新的姑娘,有人赎身从良还好,若是黑窑子、黑堂子肯花大价钱,还得叉开腿去卖铺,一天六七个,那才叫人间地狱。他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这当官儿跟当姐儿其实没多大区别。”
正在喝茶的徐奉銮险些呛着。
“红姐,说话注意分寸,徐奉銮在呢,还有小孩子。”有人提醒红菱。
红菱干咳一声,稍稍收敛几分,又对她们说:“姐姐我话有点糙啊,只是想明白告诉你们,别觉得自己过得是官家少爷小姐的日子,现在的锦衣玉食都是有代价的。脱了乐籍,再苦再累,只要是为自己活着,好歹有个奔头,人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才能谈日后啊。”
平安率先鼓掌:“红姨说得对!”
清儿和阿蛮跟着鼓掌,院子里渐渐响起掌声,从零散到稠密,好似炸响的春雷。
……
要想知道宴月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就要先状告明面上的东家荷娘子,再通过审讯得到线索。平安打算为艺妓们写诉状,花了小半天时间积累素材,有清芷姐姐的手札做引,效率要高很多。
这个过程中还另有收获,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儿和男孩儿合力拼凑慈儿井的场景。
“我记得里面很大,七拐八绕,根本找不到出口,每半个月会被背出井口去外面放风,晒晒太阳,大家轮着出去,但出去的时候必须蒙着双眼,所以慈儿井的入口具体在哪儿,根本无从得知。”
“我记得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山洞,洞里有河,有石笋,还总滴水,我的铺位常年潮湿,为此还跟人打了一架,我们几个打过架的还被人在手臂上刺了一朵花。”
说话之人是个盲女,她撩起衣袖,平安果然看到一朵赤红色的曼陀罗花。
平安问:“你的眼睛是……”
盲女道:“来到宴月楼不久,一觉睡醒,眼睛火辣刺痛,什么也看不见了,荷娘子说是哭瞎的。”
平安又问了其他几个盲女,果然都有曼陀罗花的印记,猜测是她们性格泼辣、好斗,难以制服,但又舍不得她们的美貌,便弄瞎双目变成盲妓,让她们变得顺从,同时取悦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
“我倒不是被刺瞎的,我是天生看不见。”其中一个盲女站起来说。
平安眼前一亮:“你出来放风时,可还记得附近的声音或气味?”
“你还真问对人了,我的耳朵和鼻子很灵。”那盲女性格开朗,打开了话匣就停不住:“我听见过诵经声,闻到过檀香味,我说慈儿井一定在一座寺庙里,她们却不信,因为寺庙清净,小孩子的哭声很难掩盖,轻易就会被人发现。”
“本来就是嘛,寺庙里藏几十个孩子,你们说她离不离谱?”另一个女孩打趣道,大伙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我倒觉得有可能,那入口很深,下到井底后,还要往下走很久,地面未必听得见哭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提供了许多线索,平安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
回到白氏医馆,平安拿给小师兄看。
凌瑞从床榻上起身,铺纸研墨,仅凭记忆在纸上框出了齐州的大致轮廓,然后对着宣纸陷入沉思。
平安知道小师兄为了查黑虎会的案子,看过很多地方志,在齐州的风土人情、水文地貌上下过功夫,也不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
凌瑞道:“她们所说的山洞、石笋、地下河,应该是溶洞,所谓的‘慈儿井’,就是在地面凿井,贯穿到溶洞。溶洞里的钟乳会减弱声音,若是香火鼎盛的寺庙,诵经与法事声也会覆盖孩子的哭声。
溶洞……平安记得齐州不是喀斯特地貌的典型分布地。
凌瑞在齐州西南角画一个小圈道:“齐州溶洞极少,大多集中在石源和何乌县一带……”
平安惊呼:“如果同时搜查附近州县的所有寺庙,应该会有所收获!”
“是极。”凌瑞站起身,立刻开始收拾衣物:“事不宜迟,我要尽快去齐州见家父。”
平安道:“可是你还病着。”
“已经大好了。”凌瑞道:“通信耽搁时间,还易泄露风声,我去向庶常馆申请游学,一路住官驿,还可以随时换马,既快又稳妥,五日之内即可赶到。”
平安拦不住凌瑞,锦衣卫却不干了:“上峰命我等保护好凌庶常,寸步不离,您不能走。”
“那你们就跟着我。”凌瑞说着,大步去向白氏和沈清儿道谢辞行。
平安从荷包里掏出四张汇票,分给四个校尉一人一张:“四位大哥辛苦一趟,我去向罗大人签牌票,你们务必保护好凌庶常,咱们在翰林院门口汇合。”
……
平安本来也是打算去北镇抚司的诏狱见高泰的,一是想看看这家伙招认了什么,二是想观察记录使用乙酉迷麻醉后的身体状态。
罗纶已经放弃挣扎了,先给他签了外派手下的牌票,又写了一道提审的手本,让人带他去诏狱。
平安一脸羡慕:“四凤叔可真神气,我以后也想……”
“你不要想。”罗纶说着,将他撵出签押房。
平安来到诏狱,穿过九曲回折迷宫一样的的廊道,掌灯的狱卒对他说:“那日高泰被抬进诏狱时,嘴里念念叨叨胡言乱语,说什么……‘吃人的虎,昧心的狼,成斗的银子坐殿堂,帽子底下两张口,一口吞金一口酒。’
平安咕哝:“还挺押韵……”
“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彻底醒来后就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麻醉初醒时出现胡言乱语的症状,倒也不奇怪,但高泰骂老板的话他都听得懂,“吃人的虎”是黑虎会,“昧心的狼”是璐王,“帽子底下两张口”,是说往来官吏的贪婪和奢靡,而“成斗的银子坐殿堂”是什么意思?谁家大聪明把银子放在殿堂里?璐王殿下吗?
他隔着栅门看了高泰一眼,满身血污,已被打得不成人形,嘴里塞着一颗麻核桃,用绳索捆在后脑勺,手脚被铁链固定在刑架上,整个人挂来了起来,没有一丝生气。
人都已经这样了,再问麻醉后的症状也没有参考意义了。
“这家伙是练过的,一晚上自杀了七回,花样百出,得亏兄弟们盯得紧。”狱卒道。
平安让狱卒把他嘴里的麻核桃取出来,站在门外问:“你曾经也是被他们拐卖的孩子,被训练成了死士,对不对?”
高泰纹丝不动。
“十四年前,是你放了我小师兄一条生路,对不对?”平安问。
高泰依然没有反应。
平安心中忐忑,不会把脑子麻坏了吧?
“其实你心底还是有一丝良知的。”平安又道。
高泰听到这话,像被侮辱了一样,往墙根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要杀便杀,真他娘的矫情。”
还好,脑子没坏。
话音刚落,高泰又要咬舌自尽,一名看守眼疾手快冲上去掐住他的脸颊,将麻核塞回他的嘴里,还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