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县衙展开紧锣密鼓的筹备工作,物料到位,民夫调齐,孙知县一声令下,便如火如荼的开工了。
南陈家在河边搭棚子支灶台,出人出粮,为民夫提供饭食,平安也想去帮忙,被祖母和娘亲拦在家里。
河南岸,人们热火朝天的忙碌着,一个老伯忽然惊叫:“骨头!是死人骨头!”
短短几个字足够悬疑惊恐,民夫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镐头,朝老伯的方向聚集。
老百姓都喜欢看热闹,不但要看,还会一传十十传百,老伯挖出一副死人骨头,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河道上漂来一具无名女尸……
陈家巷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甚至不少街上的闲汉听到传闻也挤进巷子,将发现尸骨的位置三圈外三圈围了个水泄不通,大伙兴奋的相互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
平安这会儿骑在祖父的肩膀上,抻着脖子往里看。
陈老爷急吼吼地问:“乖孙,你看到什么了?”
“围得太紧了,看不清楚呀。”平安道。
“让一让让一让!”一队官差拨开人群,一边走一边问:“你们这儿谁说了算?”
平安下地,拽着祖父的手对官差道:“在这里呐!”
“诶?你这孩子……”陈老爷只想往后缩,他只是来看热闹啊。
快班的刘捕头已经认出了他:“是陈解元的父亲。”
“正是。”陈老爷道。
“老爷子跟我们一起过去吧。”刘捕头道。
族人们闻言自觉后退,让出一条通道。
陈老爷忙对身边的人低声说:“快去把我儿喊来。”
地上摆着一颗头骨和一条腿骨,发现尸骨的老伯用颤抖的声音向官差禀报事情的经过。
一众官差在堆积的泥沙里挖掘寻找,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用草席铺底,摆在河岸边的空地上。
看热闹的人群更激动了,纷纷猜测这具尸骨背后的疑团。
“或许是什么乞丐流民跌进河水里溺亡了吧?”
“没那么简单,没看到腰椎上拴着那么粗的麻绳?”
“那是什么意思?”
“另一头坠着石头呢,怕浮起来被人发现,显然是抛尸。”
“啊!”
平安撒开祖父的手,围着那具尸骨转了三圈。
陈老爷别过脸去不敢直视,问刚才那位的族人:“我儿怎么还没来?”
“家里说阿琰去了文会,还没回来。”
陈老爷面露苦涩。
“祖父,祖父。”平安晃晃他的手:“你看,她的肋骨裂了,右脚有六根脚趾。”
“诶呦乖孙!”陈老爷扯过平安:“离它远一点,怪瘆人的……”
平安一脸失望:“您怎么能怕死人呢?您是我的祖父啊。”
陈老爷却说:“您是我的祖宗啊。”
仵作背着工具箱赶来验尸。
刘捕头问陈老爷:“老爷子,陈家巷近来可有人口失踪?”
“没有。”陈老爷十分确定。
赵仵作对刘捕头道:“女尸一具,身长四尺八寸,胸肋骨骨裂,为利器伤,右足六趾……”
“也是六趾……”刘捕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命人将尸体抬回县衙,并要求陈家出一个人同去县衙,跟大老爷说明情况。
陈老爷最怕与衙门中人打交道了,正想找托词脱身。
“阿琰来了。”有人说。
陈老爷简直看到了救星。
陈琰一身月白色夹纱的直裰,头戴四方巾,拨开人群走来,对刘捕头道:“我代家父去。”
第26章 横着死,竖着死,横竖都……
“又一具尸骸?”县衙二堂方正的院子里,孙知县头大如斗。
刘捕快对孙知县道:“老爷,您还记得两年前,死在陈家巷的那个新妇吗?”
女尸、六趾、胸肋骨锐器伤……与陈家搜出的女尸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在于,两年前的女尸是一个怀胎四月的孕妇,眼前的尸骨不是。
“孟氏。”孙知县当然记得。
自己一片光明的仕途就毁在了这个案件上,他就是做鬼也不会忘啊。
两年以来,他一直怀疑那具怀孕的女尸不是真正的孟氏,曾派刘捕头暗中寻找,如今真的找到了,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两年时间,他看到太多贪赃枉法之徒逍遥法外,趋炎附势之辈平步青云,岁月浇熄了他的怒火,也磨软了他的脾性,想再想像初入官场时那样为苦主据理力争,早已没了心气儿。
青天白日之下,院内静的出奇,人们各揣心事,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
“先将尸身收去殓房。”孙知县道。
刑房司吏请示:“县尊,案卷该如何写,是否与刘贵的尸体并案处置?”
“先收去殓房,容后再议。”
众人散去,院中只余陈琰,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孙知县。
“彦章,你先回去,此事不要声张。”孙知县道。
“县尊,尸骨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捂是捂不住的。”陈琰看出了他的心思。
“这世上没头官司千千万万,不是每一具无名尸体都能查明死因。”孙知县低声道:“别插手了,不要走你叔父的老路。”
陈琰的拳头自袖中握紧,又松开,他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出声,浅施一礼,离开了盛安县衙。
“东翁。”宋师爷蹙眉道:“如今这件事,反倒更加难办了。”
“我当然知道,”孙知县道,“替孟氏翻案,得罪府台臬台,前程尽毁;不替孟氏翻案,被南陈和孟家上告包庇富户,丢官罢职。”
横着死,竖着死,横竖都是死,孙知县打算先躺一会儿。
……
陈琰没用晚饭,不让人跟着,全家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月白温了一壶酒,招手令平安过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平安便偷偷地溜进小叔公空置的宅子。
陈琰果然独自坐在天井里。
他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直裰,看着皎洁的月色洒落一地,看着杂草丛生的院落,复杂的情绪难以消解。
平安只穿了一身清水棉的白色中衣,披头散发从石桌底下钻了出来。
“爹~爹~我是鬼~~~~”
陈琰:……
“又偷着跑出来?”
“我跟娘说过的。”平安眼睛亮晶晶的,从身后变出一个小酒壶:“娘给了我这个,让我带来。”
陈琰会心一笑,心头浮起一丝暖意。
“爹爹今天心情不好。”不是疑问句。
陈琰随意应了一声。
平安不再说话,只是托着腮坐在一旁静静陪着,老爹看月亮,他就看月亮,老爹看屋檐,他就看屋檐。
只听陈琰徐徐开口:“两年前,在咱们陈家巷,有人害死了一条人命,又用两条无辜的人命去掩盖。你小叔公替她们上诉伸冤,十年寒窗功亏一篑。”
“你问爹为什么一定要科举?”陈琰道:“因为两年前有人告诉爹:平头百姓休论公道,如果你实在想论,就去做那个主持公道的人,倘若你无权无势,空等着他人为你主持公道,那就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陈琰没指望小小的孩子能听懂,不过是郁积在胸中的义愤无从宣泄,想找个倾诉的口子罢了。
陈琰还记得孙知县当年的神态,不是备受打击后的气馁挫败,而是完全被碾在地上的绝望麻木。他其实很感激孙知县的提点,让他在弱冠之年就认清了官场的险谲。
平安道:“爹爹已经是解元了。”
陈琰轻笑着摇头:“还远远不够。”
孟氏的案子已被府里省里办成了铁案,一旦被推翻,从提刑按察司到知府衙门都要跟着吃挂落,这些人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真相维持原判,刘仵作的死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区区一个举人,硬要跟这些大人物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平安很担心地看着他。
“爹没事,只在这里坐会儿,你先回去睡吧。”陈琰道。
打发走平安,他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还是温的,一股暖流入喉,冰凉的身体也慢慢暖和起来。
却见平安又蹦蹦跶跶的折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把这事儿跟娘说了,娘跟我说,爹爹要做官,她就做官太太;爹爹要经商,她就做老板娘;爹爹要种地,她就做农家婆;可是爹爹要做懦夫,她却丢不起这人!”
陈琰:……
他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上使劲掐了一把:“你到底跟你娘说了什么啊?”
平安坏笑道:“我可没说爹爹害怕了,是娘自己猜的。”
陈琰又掐了他一把:“真成精了。”
平安揉揉脸,接着道:“我娘还说,他们害死了人,如果不受到惩罚,会有更多的人以强欺弱,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被更强的人欺负,这叫兔子……兔子……。”
“兔死狐悲。”陈琰道。
平安点点头。
陈琰摸摸他的头,起身往堂屋里走。陈敬时离开两年,屋内到处悬挂蛛丝,台面上积满厚厚的灰尘。
陈琰点了灯,随手扯了一块盖布,将一几一椅擦拭干净,对平安道:“帮爹爹取笔墨来。”
平安迈着小短腿又跑回家,片刻,歪歪斜斜的端着一套笔墨纸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