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这些孩子本就聪明,很快理解了陈琰的意思——四书五经只是工具,科举也不过是施展抱负的途径,只有尽快考上,才能彻底摆脱!
是这个道理诶!
平安心想,这不就是高阶版的“考上大学就可以随便玩了”吗?
这些话,连郑先生都听得热血沸腾,他见孩子们都听进去了,心想着终于可以好好上课了!
殊不知,挑战才刚刚开始。
这些孩子大多已经开蒙,《对韵》、《广韵》、《尔雅》、《说文》几乎无一不通,他们的神童爹把人送来,正是要暂时封印他们过犹不及的灵性,开始为科举应试打基础的。
可这群孩子不但记忆力强得可怕,思辨能力更是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很多大人,对圣人之言都敢批判性的质疑。
郑先生每天都在思考,我是什么人?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在这儿?
相比其他秀才而言,他已经算是学问扎实了,可孩子们的问题过于五花八门,他觉得自己一生的机变都用尽了,还是难以应付。
神童互卷,太费先生。
郑先生只好晚上回家挑灯备课,翻阅历代贤达的注、述,大量唐人义疏、汉晋旧注、历代古文,装了一肚子经史子集,以应对孩子们毫无章法的提问。
毕竟稍有个不周到,这些孩子就要翻着花样胡闹。
他用尽浑身解数,努力把握课程节奏,一边温习旧书,一边上新书背诵,全部背通后开始讲注解、答疑解惑,并开始学习对句,为以后作诗打好基础。
陈琰的同僚们聊起郑先生,也对他评价颇高,郑先生虽没有惊世之才,但他确有坚忍不拔之志啊!
平安被裹在这样的环境里,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带注学完了第二轮“四书”,开始挑战更高阶的“五经”关,而这天恰是他的生辰。
散学回家时,家里正在准备他的生辰宴,陈琰特意请了郑先生,又因平安请了沈清儿,沈廷鹤夫妇便亲自带她来了。
“平安哥哥,这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沈清儿嗓音清脆,捧着个木匣递给他。
平安高兴地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一个淡黄色的小人偶,以及一包银针。
他好奇地问:“清儿妹妹,用这个对付讨厌的人有用吗?”
沈清儿一脸疑惑:“针灸,跟讨厌的人有什么关系?”
“针……灸?”平安仔细去看,才发现人偶身上密密麻麻的花纹,原来是一百一十九个穴位和十二条经络。
原来是穴位人体模型啊。
沈清儿道:“这是我娘给我的,有两套,送给你一套,我猜你一定喜欢。”
平安点头道:“喜欢!”
林月白喊他们入席,平安将匣子收好,带着清儿妹妹去洗手。
席上,沈庭鹤问了平安近来读书的情况,发现他对“四书”的见解远远超过同龄人,稍有些惊讶,毕竟以郑秀才之前的水平,应该教不到这样的程度。
陈琰笑道:“郑先生如今也算博文广识了,今年顺天府乡试筹备的如何?”
郑先生顶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连道谬赞——天知道他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常言道“家有三分粮,不做猢狲王”,何况他这个猢狲王带了一窝神童,每天仅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来攻读了。
“只是秋试在即,旁人都在钻研八股时文、‘破题承题’,学生虽一日不敢荒废学业,却荒疏了八股,今年乡试本就没抱希望。”郑先生道。
谁知陈琰看着他的老师,发出一句气死活人的疑问:“八股不过是格式罢了,需要特意去钻研吗?”
沈廷鹤道:“圣人云‘因材施教’,对你来说自然不需要。”
言下之意,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还是需要的。
郑秀才已经麻了。
“哦……”陈琰顿了顿,支使平安道:“去前院书房,书案右手边的抽屉,将我手抄的历科程文及考卷拿来给郑先生。”
平安应一声就去了。
“都是我乡试前精心筛选的文章,要揣摩其精义,而非拘泥于形势。既然要考,就不要抱着落榜的心态,眼下距乡试还有一个半月,应当足够了。”陈琰看向沈廷鹤:“老师,我说的对吗?”
沈廷鹤一脸欣慰之色,微微点头。
郑秀才连道“承教”,也没敢说一个半月其实也不怎么够……
平安举手:“我知道师祖在想什么?”
沈廷鹤好奇道:“你且说说。”
平安站起身,背着手,摇头晃脑:“吾家有徒初长成,养在词林人未识。”
词林乃是翰林院的古称,平安那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满座大笑。
第64章 你有点坑啊!
转眼到了七月初,北直隶各府州县的学子纷纷涌入京城,参加顺天乡试,客栈旅店会馆爆满,物价飞涨,满城都是身穿直裰的读书人。
乡试在即,最期待的就是平安。
刘厦不理解:“你又不去考试,高兴什么?”
“郑先生要考试啊,九天六夜,再加前后准备和休息的时间,学堂至少要停课半个月。”
半个月的小长假,天天睡到自然醒,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吃零食看话本儿,还可以央着爹娘带他去郊外骑马,舅舅今年捎给他一柄小弓做生辰礼物,可还没开光呢!
平安此言一出,学堂里人心浮动,左一个点子右一个主意,都开始为近在咫尺的假期做起计划来。
平安当晚却被告知,老爹要出考差,去外省担任乡试同考官,监考阅卷。
上个月,陈琰充经筵日讲官,入侍讲读《周易》,皇帝对他会试时的成绩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险象环生,还临场换了本经,说起来,那名搜检官死得不明不白,此事至今未有定论。
一时兴起,竟想点陈琰为今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
不出意外的又被郭恒阻拦了,虽说顺天乡试的考官一向由翰林院官员担任,可陈琰也太年轻了,担任京城乡试的考官资历明显不足,不如三年以后再说。
君臣俩掰扯几句,最后折了个中,派陈琰任学差,赴外省担任同考。
平安只好把假期计划中关于老爹的部分咔咔划掉。
老爹不在家,没人跟他抢娘亲,更开心了。
……
陈琰接到旨意,立刻就得收拾行李赴任。
临行前找了个休沐日,带平安去灯市口大街逛逛,再去见两个老师辞行。
郭恒的幼子郭琦在院子里写字,见到平安,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就是不许他走。
陈琰见过他几次,这孩子性子活泼,又是幼子,尽管郭恒对子女教导很严厉,对郭琦还是免不了有些溺爱。
不过这孩子应该很对平安的脾气。
于是陈琰很不讲义气地把平安丢下,自己进了书房。
郭琦见大人都走了,拽着平安道:“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平安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孩,满脑袋问号:“我认识你吗?”
“你爹是我爹最看重的学生,你就是我的大侄子。”郭琦道。
平安更不高兴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想当我叔叔?”
“那倒也是……”郭琦道:“只要你帮我个小忙,咱俩就是好兄弟了,你跟你爹就是平辈了!”
平安:……
这奇怪的脑洞。
“快快快。”郭琦将平安按坐在石凳上,为他换上一张新的宣纸:“我爹让我作诗,我作不出来,听说你是小神童,帮帮忙吧!”
平安看看另一张纸上的题目,《赋得敦俗劝农桑》。
“你太高看我了,我还没有学作诗呢。”平安反问:“而且你才多大,就要你作诗?”
郭琦叹口气道:“我爹要我明年下场参加县试,可不得学八股文和试帖诗吗?”
平安瞧这家伙最多不到十岁,心里暗叹,官宦世家的孩子也怪不容易的,这么小就要开始参加科举了。
不过童生试的准入年龄在八岁,且不乏有早慧儿童在八到十岁就取中县试甚至府试。
自从来到京城,平安发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神童,脑子灵光,家里管得紧,十几岁通过院试的比比皆是,由此更加佩服老爹,能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杀出重围,高中状元。
郭琦叹了口气:“没救了,又要挨骂了。”
平安可以理解背不出书、写不完功课要挨骂,但完全不理解作不出诗还要被骂,难道骂一顿就作出来了?
那小叔公卡文时雇几个人撵着他骂不就好了。
不过看这家伙实在有点可怜,还是帮忙想了个办法:“我看过我爹作的一首诗,正合你这题目。”
郭琦咬着笔头谨慎思考:“你爹尚且不算名士大儒,我爹又那么忙,应当没看过他的诗……赌一把!”
言罢,将毛笔塞进平安手里:“快写快写,我时间不多了。”
平安凭着强大的记忆力,笔走龙蛇,将老爹的一首劝农诗默写出来。
未几,一张满是团团墨迹的纸张摆在郭恒案头——郭琦还没来得及誊抄呢,就被薅进书房来了。
郭恒眯着眼辨认,哦,这是一首诗,一首应制的试帖诗:“辛勤看士女,劝祼重农桑……”
他看向陈琰,陈琰也皱起了眉。
郭琦和平安交换了个眼神。
郭恒问幼子:“这是你写的吗?”
幼子平静而肯定地点头:“是。”
“这字是你写的?”
郭琦再次肯定的点头:“今天写字有点多,手累。”
平安都开始佩服他稳定的内核了。
郭恒微哂:“你知道去年会试第三场,唯一一道试帖诗叫什么吗?”
郭琦这才觉出不对来,小声问:“《赋得敦俗劝农桑》?”
郭恒恨铁不成钢地叹气:“平安,你替他作诗也就罢了,还把你爹会试的制诗拿出来,难道不知道谁是主考?”
平安瞳孔一缩,他只在老爹给郑先生的备考资料里看见过这首诗,当时好几首诗写在一张纸上,他哪里知道这是会试考题啊……
郭琦哀怨地看着他:兄弟,你有点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