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他不这样做,才是真正为老爹的未来着想。
在拨开迷雾寻找答案的同时,秋闱日悄然而至。
秋闱第一场在八月初八。
郑秀才不到寅时就起身了,洗漱穿衣,对着昏黄的油灯重新检查考箱。
郑家原也算小康之家,祖传花匠,略有些薄产,自从举三代人之力供他读书,家里变得越来越拮据,房屋多年没有翻修,一场夜雨使门窗再次渗水,他怕祖父母摔倒,拧干墩布,反复将堂屋门口处拖了几遍。
郑父郑母也起床了,端着灯碟出来帮他准备早饭,带足干粮。
院子里一片漆黑,胡同里也静的出奇。
郑秀才这人面皮薄,既然没有中举动的把握,就不希望亲戚邻里乌泱泱地赶来送考,回头落了榜怪难为情的。
因此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打算偷偷溜走。
结果出门一看,直接愣住了。
胡同口浩浩荡荡走来一群提着红灯笼的孩子,身后还跟着家里的书童小厮,这就罢了,走近才发现,他们高举着几道醒目的红色横幅,上书“金榜题名”、“旗开得胜”云云。
“郑先生,我们来给您送考啦!”为首的平安兴奋不已,为了避免今日赖床起不来,他昨晚特意没睡,拉着娘亲打双陆,险些熬秃一个亲娘。
平安话音刚落,郑家唯一的骡车就被披挂上大红花,装扮的喜气洋洋。
郑先生:“……”
声音惊动了街坊邻里,人们见此“盛况”,纷纷披衣出来,吉祥话层出不穷,预祝他蟾宫折桂。
郑先生脸比灯笼还红,连朝众人作揖。
“出发!”
平安一声令下,众人将郑先生扶上骡车,招摇过市,朝贡院进发。
沿街正在卸门板的店铺伙计们纷纷驻足,也有零星路人侧目议论:“谁家要娶媳妇吧?”
“没看到‘金榜题名’吗,送考的。”
“哟,这得是文曲星下凡才敢如此招摇啊?”
“开水不响,响水不开。越是这种咋咋呼呼的人,越是没什么真本事。”
“此言有理。”
“……”
如果可以选择,郑先生都想跳车逃走,可他被一左一右架着,两个孩子还很得意的朝路人招手。
“先生,我帮你问过了,这科一共三千八百二十七个人,不算多,答卷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抬头和避讳,不要涂改太多,想好再下笔……”
平安将从师祖那里听来的注意事项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叮嘱了一路,郑先生只觉得耳边坐着个喋喋不休的老夫子。
将郑先生送进贡院,天才刚亮。
孩子们就算放假了,各自回家开启快乐的小长假,只有平安打着哈欠爬上家里的马车,去师祖家读书。
说是读书,有大半天都是睡过去的。
沈廷鹤为人宽和,倒也体谅他的送考之举,只交代他早点去睡,功课留待明日补齐。
可是平安白天睡多了,一时睡不着,沈廷鹤只好坐在他床边讲故事,用手里的蒲扇驱赶床帐里的蚊虫。
平安问他:“师祖,该怎么分辨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沈廷鹤道。
“日久是多久?”平安问。
沈廷鹤沉吟片刻:“盖棺的时候吧。”
“……”
平安脑袋里浮现出一副盖棺发丧的画面,唢呐一响,孝子摔盆,棺材里躺着自己的亲爹和二师祖,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一边吃席,一边讨论他们的生平……
赶紧甩甩脑袋,呸呸呸,等到盖棺还有什么意义。
他要尽快查清二师祖不可告人的秘密!
……
敬业的郑先生在经过九天六夜的考试之后,只休息了一天,就带着浓重的鼻音来给他们上课了——大抵是中秋夜里凉,考场里又不让带夹棉衣被,着凉了。
而乡试放榜在九月十号,平安以为郑先生会去看贡院榜单,结果人家不但照常上课,还说就算侥幸中了,也会有官差去家里报喜的。
这心态,绝了。
远近的街道陆续传来敲锣声和鞭炮声,顺天府派出的官差开始挨门挨户的报喜了。
不过多时,郑家派了个年轻的发小赶到甜水胡同的学堂里,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大呼小叫地喊:“行远哥!中了中了!第十二名!”
平安这才知道郑先生名叫郑行远。
郑行远还在发呆,怎么就中了,还是这么高的名次?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将桌上的书本纸张抛起来往天上扔。
郑行远十分庆幸扔的不是自己:“知道了,我上课呢。”
那发小道:“还上什么课,你是举人老爷了!听说过教书的先生,还没听过教书的老爷呢!”
他这话也没错,考到举人这一步,已经算跻身士大夫阶层了,可以参加吏部拣选,成为候补官员,也可以接受乡邻投献,迅速致富,再不济去给达官贵人当师爷,收入也是不菲的。
“我就算当了老太爷,也得把课讲完啊。”郑先生说着,将发小打发出去,转而去翻书:“刚刚讲到哪了?”
……
乡试结束了,陈琰赶在九月底回京,各地乡试卷的磨勘工作也已经完成,秋讲也快结束了,因此他躲过了最忙的时间。
王氏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好菜为他接风。
平安这几个月长进了很多,都开始读《周易》了,只是那笔字依然站不起来。
沈廷鹤看着上火,话里话外嫌郭恒的屠龙之技不适合教导孩子。
平安可不敢说,二师祖也嫌师祖讲“五经”太深奥,不适合小孩子来着……尽管他挺想看两个师祖打一架的,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当以大局为重。
这一晚,平安拉着陈琰,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八成以上都是说郭恒的。
林月白靠在床头打着哈欠:“儿啊,你爹舟车劳顿,让他睡吧。”
平安乖乖应着,坐起来吹灯,吹了七八次,火焰也仅仅抖动几下——他的四颗门牙全掉光了……
陈琰忍着笑,帮他吹熄了灯。
平安仰躺在爹娘中间,两只眼睛在黑夜里闪光。
陈琰含含糊糊地问道:“你二师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平安道,“我很害怕,那些小说话本里,只有坏人才这么说话。”
陈琰良久没有声响,这让平安更害怕了,正想爬起来追问一下老爹的想法,却发现他呼吸均匀平稳,竟是睡着了。
“娘,我爹心一直这么大吗?”平安问。
“他呀,该醒着的时候绝不犯困,该睡的时候极少失眠。”林月白道。
平安瞪眼看着房梁:“这一点不像我。”
林月白笑道:“没大没小,快睡吧。”
……
次日一早,照旧是该上朝的上朝,该巡店的巡店,该上学的上学。
林月白在隔壁县新开了一间糖坊,这次是前店后院的商铺,后面的四合院用于开工坊制糖,以节约运输成本和损耗,毕竟糖这东西太容易受潮,稍有不慎就会结成硬块,不如就地取材,就地生产。
而陈琰一只脚刚迈进翰林院,就被郭恒叫过去了——郭恒经过上个月的廷推,顶替杨贯兼任翰林院学士了。
郭恒这人话并不多,十句话,八句都在说他儿子。
让他读帖他溜出门去吃爆肚,让他手里握个鸡蛋练字,他把鸡蛋烤熟了吃,还把郭琦的鸡蛋一起烤。
撺掇郭琦跟他抬杠就算了,他在前院审嫌犯,这小子居然敢听墙根,听就听了吧,还用看禽兽的目光看了他一下午啊一下午!
从那天开始,他咳嗽一声都要被盯好半晌,喝口茶都要被盘问几句,陈平安不但偷翻他的公文,还伙同郭琦时常跟踪他,他本就忙得不可开交,还得留心派人保护他们。
陈琰都懵了,这两人说的不是一个版本啊。
而且他特别疑惑:“您是怎么忍得住不揍他们的?”
“为学患无疑,做人也是一样,小孩子存有疑虑,怎么能一味打压呢。”郭恒道。
“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陈琰喃喃道。
“什么?”
“学生是问,什么嫌犯要您亲自去审,还在自己家里?”
私设公堂可是大忌,他也担心老师授人以柄。
郭恒看一眼敞开的大门,陈琰会意,回身关上了门。
“我调离大理寺的时候,正在查一件人口失踪案,怀疑与这次的驿道杀童案有关联,现在东厂横插一手,这中间的问题就更大了。”郭恒的声音很低。
陈琰面色凝重:“需要学生做什么?”
郭恒深深吸了口气:“让你儿子离我远点。”
“您索性别让他上门嘛。”
郭恒瞪他一眼:“你儿子不听话,凭什么让我做恶人?”
第68章 人菜,瘾大,反应还慢。……
“你还不走,等我骂你?”
郭恒对成年人可没有对小孩子的耐心。
陈琰直截了当地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师的目的绝不只在查案吧?”
郭恒端起茶水来喝:“你知道借贷给赵福的人是谁吗?东厂大太监丁盛的堂侄,叫丁虎。”
陈琰微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