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选之人
刚进院子,便被扑面而来?的茉莉香撞了个满怀,仿佛泼开一屋子的花瓣似的,叫人心旷神怡。
好几棵茉莉树上,已经结出白玉般的花骨朵,饶是院子里?还有?别的花,也远远不及它的香,深深地被它的气味掩盖、埋藏。
整片天地,都只剩下茉莉。
邹以汀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消瘦,他着一身苔古色的袍子,打扮得轩朗又周正,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山中小?院里?的模样。
他悉心照料的茉莉花,香传十里?。
乾玟明秀的眼中却没有?那些?茉莉,唯有?他。
“这么喜欢茉莉?回头差人多寻一些?好品种给你?送来?。”
邹以汀闻言,放下水壶迎她。
乾玟不想听他喊她陛下,遂假装步伐很疲惫,歪歪扭扭拖了两步,委屈道?:“阿汀,我好累,能把肩膀借我靠靠吗。”
邹以汀红着脸,半手藏在袖口?里?,只道:“这里还有下人。”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闷着头?小?碎步跑了。
乾玟不由分说靠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上朝好累,做皇帝也好累。”
邹以汀眸间微动,紧紧搂住她:“阿文要统一大洲,志向?远大,自然累些?。”
乾玟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气:“为?什么这么喜欢茉莉花。”
邹以汀捧起一朵下人们刚剪下的茉莉,灰暗的眸子添上一些?细碎的光彩:“因为?像阿文。”
乾玟疑惑地抬起头?。
许多人觉得她长得太艳丽、华美,奉承她是大洲之大美。多用牡丹等十分艳丽庄重的花卉形容她,她们供奉的东西上,都绣着牡丹的样式,亦或是更多艳丽的图案,却很少有?人说她像茉莉。
但在邹以汀眼中,乾玟分明是个心思纯净如雪的人,在他眼里?,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而她也像茉莉的香气一样霸道?。
茉莉的香气,无论隔多远都能闻到?,逼着你?闻到?她的存在。
她也是。
义无反顾地,闯进他的世界。
乾玟不解,但欣然接受他的比喻:“那我们以后?就在院子里?种满茉莉。”
“好。”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地上种满野花,因为?野火烧不尽,野花的生命力顽强,就像阿汀,”她眉飞色舞地,细致地畅想、规划着她们的未来?,“所有?的屋檐上,都要挂上你?最喜欢的手绘灯笼。
还有?,我们要酿花酒,到?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拿出来?喝,要酿甜甜的,你?最爱喝的那种酒,当然也不要酿太久,陈酿虽好,但我想我们总有?日子能喝。
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怕你?会觉得单调,所以到?时候,我们就养一些?活泼的猫啊狗啊,养一些?可爱的会唱歌的漂亮小?鸟儿。夏天的时候,还会有?萤火虫,让这里?也变成一片星海。”
邹以汀温温笑?着,默默听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帖。
“不用等太久,等我统一大洲,我定给你?个名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贵君。不,也不一定要等统一大洲……”
她兀自说着,双眸熠熠闪光。
邹以汀的笑?却凝滞了。
贵君?
他吗?
乾玟开始盘算着如何把一切都安排好,四方都堵上嘴,怎么对付那些?古板的臣子,怎么帮他开路,怎么帮他立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身份:“不如,就叫渤远将军怎么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将军,我赢取将军进门,她们能说什么?”
不……
不应该是这样……
邹以汀面色渐渐发白。
看着年纪尚轻的乾玟,春华一般美好,自己却仿佛忽然坠入了深冬的冰窖。
她对他,无比认真,认真到?,要给他一个渤远将军的封赏,甚至要给他一个名分,让他当贵君的地步。
但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为?她生育的身子都没有?。
他手腕被砸过,如今已经拿不起剑,何谈渤远将军?他没有?能协助她的能力与家族,甚至不是白身,而是罪身,不,他有?着比罪身更破碎的身世,比奴仆更令人厌恶的躯壳,还有?不堪入目的皮囊。
明明他已落落至此?,那样的廉价又不值得。
她依旧把他放在她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只是因为?,她心悦他。
那一瞬间,邹以汀退了半步。
她还这么年轻。
若乾玟真的给了他名分,他会成为?她统一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所有?曾经加在他身上的言论,都会饿狼一般反扑向?她。
但是……
乾玟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眼睛像是装入了一整片璀璨的星空,神采奕奕地问他:“可好?”
她那样期待着他们的未来?,她那样相信,并?追寻着那个未来?。
邹以汀眼眶发酸,只道?:“好。”
那时候,乾玟在感情面前,还太年轻,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眼藏在心底的恐惧与日日夜夜纠缠他的配得感魔鬼,她只拥住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邹以汀把她的话深深烙印在心口?。
他开始努力想要变好。
努力学习如何梳妆,追赶潮流,努力拿起世家公子该学的琴棋书画。
逐渐变得执着。
乾玟每每看到?,只说:“不用学这些?的,阿汀,你?只要待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的。
邹以汀固执地想,他不能就这样待在她身边,他至少要能帮到?她。
忽然有?一天,他说:“阿文,我想练剑。”
乾玟一愣。
她早前已经找太医为?邹以汀看过身子,邹以汀那双手受伤严重,这辈子都无法?练剑了,但她不忍打击邹以汀。
她还是鼓励道?:“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邹以汀开始每日练剑。
但他那双手,已然拿不起昔日沉重的剑。
从斩马剑,再到?普通的长剑,一退再退,最终,乾玟找了一柄细剑来?,鼓励道?:“没关系,我们从最轻的开始。”
东郊的院子里?。
乾玟一次次看他把剑拾起,那剑却不停使唤,在剑招中一次次掉落。
她看到?了邹以汀掩藏在自卑之下的,从不显露的,那邹将军府中大公子的傲骨。
不屈不挠,却也十分固执。
邹以汀没日没夜地练。
练到?心力憔悴,练到?他满身是汗,直到?分不清眼眶里?的,是汗还是泪。
乾玟只能偶尔陪着他,可每次看见他这样,她却生出隐隐的焦躁。
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他在远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用尽了全力,也渐渐地,抓不住它了。
“阿汀,你?尽力了,别练了。”她劝他,想要扶他。
手乍一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
她忽然惊觉。
原来?,他又消瘦了。
“阿文,再让我练练吧,我想找回以前的手感。”
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在她下巴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乾玟默默望进他固执的双眸,终究点头?:“好……”
那日,剑最后?一次从他手中滑下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天尽头?。
然而所有?的希望,却又像那渐渐拭去的光线,落下,落下,最后?埋进地平线,永远也不会回头?。
邹以汀蹲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终究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乾玟那时候只是安慰他,没关系的,阿汀,我说了,你?不用会什么,我会一直保护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缺。
他抱着她,只说:“好。”
乾玟:“阿汀,你?相信我,好吗。”
“好。”
他答应她的一切,都没有?实现?。
直到?甘露节的那一夜,乾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她。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不再寻死。
说好的相信她呢。
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邹以汀曾写过一封信。
他写完后?,终究是没有?给任何人,只是将信又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