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大秦
本来也是，他是留在列车头里的休眠程序，而那个和姜启认识的阿远，是漂泊在外的碎片中的一抹意识，二者之间本来就不是什么信息共享的状态。
对于这个刚醒来的程序来说，姜启完全陌生，他根本不认识她，又何谈忘记和记起。
姜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散发着青光的发动机残骸，脑袋里都是懵的。所以，她找了两三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认识的那个阿远，那个陪伴了她两个副本，教了她很多东西的阿远，好像，可能，也许，真的就那么消失了。
支撑她两年的信念轰然崩塌，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
发动机残骸上的青光微微颤动，感应到了姜启身上的灰败情绪，那浓重的伤心令他有些不忍。
毕竟是另一个自己欠下的债，他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些许生硬的温和，安慰道：“也就是说，你在某个副本里，得到了我的碎片，那碎片上我的意识苏醒过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你放心，我不会赖账的，虽然没有那段记忆，但我依然会是你的好朋友。”
姜启眼珠子终于动了一下，低声道：“不是你。”
“什么？”
姜启抹掉脸上泪痕，声音又闷又堵：“那不是你！”
列车程序一顿，说道：“我本是一个完整的列车意识，因为发动机崩毁，碎片流落到不同的地方，每个碎片上都带着一抹意识，都是从我身上分出去的意识，那当然也是我。”
姜启抬起头，盯着这个就剩点渣的发动机残骸，抿唇辩驳道：“阿远就是阿远，别说得好像他只是你的一部分。”
列车程序并不恼，大概沉睡太久，太长时间没有人交流，他难得颇有交谈欲，耐心解释道：“我是发动机残骸，他只是一枚碎片，说他是我的一部分并无不妥。而且每一抹意识都有着一样的过去和经历，一样的思维和能力，面对同一件事情会做出一样的反应，虽然细微处会有些不同，但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姜启就跟被踩到痛脚一样，跳了起来：“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来找阿远的，你不是他！”
列车程序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顿了顿才说：“好吧，我不是他，但他在最后关头，把你送到这里来，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核心所在，他知道你在这里会是安全的。
“换句话说，他把你托付给我了，我会代替他尽可能照顾你的。”
可姜启依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失魂落魄地站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可是我只想找到他，我只想找到阿远。”
……
姜启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中。
一方面，她知道她认识的阿远，和眼前这个列车程序确实有着一样的本质，但她实在没办法将他当成阿远。
但另一方面，如果不承认他是阿远，她就得接受，她认识的阿远彻底消失了的事实。
彻底消失，就等于是死亡。
所以，在两年多之后，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离别。
她永远失去了她的第一个伙伴、挚友、老师，并且对方还是在保护她时死去的。
生命戛然而止，甚至来不及道别。
姜启病倒了。
这两年多来，她哪怕再彷徨再艰难，都一直顽强地撑着，一直心存希望，但此时此刻，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击倒了她。
列车程序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崩溃，对于他来说，分出去一抹意识，然后那抹意识遭遇到什么危险而消亡，这是非常寻常的事情。
可这个人，却在为那么一抹意识的消亡而悲痛。
居然有人为他悲伤到这种地步！
他惊奇，震惊，动容，冷寂一片的意识体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萌芽出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姜启对于他来说，只是他自己带回来的陌生人，是将自己从沉睡中唤醒的有缘人，他对她有照顾的责任。
那么这一刻，他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她有事。
他通过操控姜启的那些工具、车辆什么的，给她清理出大片平坦的空地，建了更温暖结实的房子、围起宽阔舒适的大院子。
他还从垃圾堆中翻找用得上的药剂，希望能减轻姜启的病痛，寻找颜色鲜艳的玩具摆件，希望她看了心情能好一点，还修好了播放音乐的仪器、功能丰富的游戏机、可以播放很多电影的投影仪什么的，都是给她打发时间的。
作为一个智慧列车的程序，哪怕发动机破碎而导致意识不全，哪怕整个列车就剩下一个变形残破的车头，但他能做的事情依然很多，他强大的意识足以控制一切低级设备。
他还唤醒了一些发动机较为完整的智慧列车，然后他就有了许多可以使唤的小弟。
这个垃圾位面就这么一点点热闹起来。
姜启病了很久，除了阿远消失的打击，还有自从春城副本以来，所有苦苦压抑着的负面情绪一起爆发的原因，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就此病死过去。
但这个叫远航-001号的列车程序居然很会照顾人，他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一个机器人医生。
这个机器人给她一通扫描，拟了好几套治疗方案，其中需要的药物和食物，能直接弄来的，列车程序也给弄来了，弄不到的，他甚至搞出了小型生产机器，进行化学物质合成。
反正就是挺夸张的，这满位面的垃圾，对他来说，好像是满位面的资源。
姜启身体上的病，就这么一点点被治好了。
养病期间，她一直在观察那个列车程序。
可能是因为对方是附着在发动机残骸上的核心程序，他的能力比阿远要强许多，能做的事情也多很多。
而且她确实得承认，这家伙和阿远真的很像，气息、感觉、反应，都很像。不过可能因为他一直在沉睡的缘故，他比起阿远，好像更为单纯耿直。
就像一个人的两面。
姜启心中酸酸的。
她问他：“对你来说，阿远的消失算什么？”
列车程序有些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说：“我是长生种，我存在了很长时间，在我全盛时期，我的意识可以分成无数份，每一份都有独立的思维。其中某一个意识的消散，就像断了一根头发那么稀松平常。”
对于长生种而言，时间没有太多意义，感情只是一种模拟出来的能量波动，某一份独立意识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何时苏醒何时沉睡何时消亡，都是很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当然，如果在全盛时期，我可以同步共享到每一份意识的记忆，但现在，我做不到……对不起。”
如果他能共享到“阿远”的记忆，她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吧？
姜启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她不是长生种，没有那么粗壮强大的神经，无法淡然面对意识分裂、沉睡、消亡这样的命题。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寿命只有几十年的人血肉之躯。
可她也明白了，对一个长生种继续纠结这种事，好像过于矫情了。
对她是天崩地裂的事情，对于对方来说，只是刮过一阵微风。
她在这里上演生离死别，对方只会奇怪她为什么对他代谢掉的一个细胞反应这么大。
如果阿远还在，也会觉得她很夸张吧。
她压下眼中的悲伤，深吸一口气，抬头问眼前的青色光芒：“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全名叫远航-001号，你可以叫我远航，也可以继续叫我阿远，嗯，阿远2号，都行。”
姜启沉默片刻，笑了起来：“阿远，你好，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姜启。”
就这样吧，至少这样，阿远还在。
……
远航就这么看着姜启，看着她的憔悴，看着她的疲惫，看着她把失落强压下去，装出一副雨过天晴的样子来。
他更看到，某种情愫曾在她眼中欢快绽放，又猝不及防地枯萎，被她悄悄收藏起来，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他的心里又酸又痛。
原来这时候，她就第一次“失去”了阿远。
原来无论是接受阿远“死去”，还是接受另一个个体是阿远，都会令她这么痛苦。
他再一次痛恨起此时“自己”的无能和迟钝。
既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为什么不能长久地陪伴她？
既然对于长生种来说，这抹意识和那抹意识是完全一样的，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周全一些？
明明只需要换一个话术，就能让她高兴，明明只需要同步一下记忆，就能让她相信在发动机残骸上醒来的就是阿远。
远航重重一拳捶在一旁，只恨自己不能冲进去，把那个该死的蠢材一脚踹飞，取而代之。
……
姜启病愈后，开始考虑以后的路。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回家的。”她这样跟新阿远说，“也不知道蓝星怎么样了。
得到了“阿远”这个新名字的列车程序，呈现出一个青色的人形轮廓：“我从没听说过蓝星这个位面，你知道蓝星的坐标吗？”
姜启：“……不知道。离开蓝星之后，我又经历了三个副本，然后又来到了这里，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这里距离蓝星有多远。我的玩家面板里也没有相关信息。”
“那就要想办法入侵游戏网络内部，才能得到坐标，不过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绝，我们要先想办法离开这里。”
姜启：“那，麻烦你了，你未来有什么计划，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帮上你的？”
“暂时没什么计划，先收集碎片吧。”
“我会努力帮你寻找其他碎片的。”姜启迟疑了一下，摩挲着口袋里那布满裂纹的碎片，到底没有拿出来。
总之，姜启和新阿远制定下离开垃圾位面-寻找蓝星信息-返回蓝星的初步计划。
但他们卡在了第一步。
阿远作为一个废弃列车的发动机残骸，目前根本不具备突破位面壁垒的能力。
要么，接下来慢慢蓄力，想办法突破出去，要么，等待下一次位面打开，有人来倾倒垃圾的时机。
无论是哪条路，都需要耐心蛰伏。
阿远开始对自己的列车头各种修修补补，重现各种列车功能。
姜启则继续练习各种技能。
阿远有一个残破的数据库，知道的东西更多，他给她制定更详细高级的训练计划，给她讲列车求生游戏到底是什么，给她讲宇宙的格局。
“不过我在几千年前就陷入沉睡了，这几千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勉强从垃圾坑里挖出来的数据芯片中得知一些。我也不太清楚，现在的游戏和宇宙发展到什么地步了。”阿远很诚实地说。
姜启看他的目光带上了不解：“智慧列车既然那么好，那个游戏为什么要弃用你们？”
“一言两语说不清。”
姜启：“哦。”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远航蹲在一旁，看着天又一次被聊死了，冷笑一声，然后眼神有些复杂。
这固然有这个破残骸情商太低不会聊天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姜启对这个新阿远，并没有那么多的探知欲。
她变得很有分寸感，像对待一个并不很熟悉的普通朋友，不该问的不问，该客气的时候客气，受到对方帮助会想着要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