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卧扇猫
这样的距离感反让她的羞耻淡了些,她冷静些许,沉默地接过碗,不服气地一口饮尽。
饮罢又像樽玉雕似地呆坐。
见她没有打算搭理他的意思,容濯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好好休息。”
说罢他从容起身往外走。
“果然亲兄妹的默契就是不同,公子濯一来,话都不用说翁主便喝了药,今日可多亏了公子!”仆妇一路奉承着,恭送容濯出门。
容濯只笑笑,走到门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
榻上的少女察觉他的视线,刚松懈的身子再一次紧绷了。
实在古怪。
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容濯散漫离去。
祝安也觉出不对,道:“莫非是走失时发生了什么让小翁主误会您至今?可若能记得幼年事,翁主为何不凭着记忆寻觅家人呢?”
容濯耳边浮现妹妹梦魇时抗拒的低语,以及,将妹妹揽在怀中灌药时无端与怪梦似曾相识的一幕。
他略微怔忪。
好一会,容濯漫不经心道:“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呢?”
祝安又请示道:“那是否要查查?当年小翁主走丢时就曾有人猜测此事乃君后阴谋,这几年王上好容易打消疑虑,小翁主回来了却如此古怪,恐会再惹王上误解。”
容濯淡淡回身:“傅媪是父王的人,她自会去查,我干涉过多反易招致误解,且消停消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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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药苦得让人清醒,灼玉思绪因此清明。关于前世的困惑也因她身世揭晓串成一条线。
文姜,孽缘……
她终于知道为何陈媪目光那样矛盾,又为何说那些古怪的话。
她曾疑心是陈媪自作主张送走她,但又因容濯若即若离的性子像极了薄情郎才不敢断言。
得知身世之后再度回看,更有可能是陈媪自作主张。那戴幂篱的女子也说过她的身世是她告诉陈媪的。
薛相倒台后,整个王宫戒备森严,他们只能借助陈媪的忠心把她送出宫,再趁机绑她做人质。
陈媪古板,不想赵国王室因兄妹悖'伦的流言再度陷入是非,更不想他们得知真相后痛苦,索性瞒着他们私自斩断这悖'伦的孽缘,以维护容濯和赵国王室的名声。
可为何在那之前陈媪和容濯包括其余人都未看出她身世。
只有那女子认了出来呢?
灼玉抬袖露出手臂上的云纹灼痕,这道疤是她被抛弃当日烫的,在赵王宫其余人还不知情的时候,年幼的她就已经被恶人偷偷抛弃。
那幂篱女子便是通过这道疤认出她,她就是派人弃掉她的人。
灼玉望向边上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稍显清稚陌生的脸庞,和她前世揽镜自照时所见那妩媚女郎还相差甚远。
她该庆幸,她重生在十四五岁,眉眼还有幼时痕迹,傅媪才能通过玉佩和她容貌断定她身世。吴王宫初次重逢,容濯会让她抬头也是因此。
而前世十八九岁,她已彻底没了幼年影子。被送到容濯身边时,赵国王后去世,赵王重病不醒,傅媪等老人也因夺权变故被薛相遣散。
无人能通过容貌认出她,她也因被抛弃的阴霾淡忘幼年事,容濯更从未提过他有个幼妹。
他们这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妹,就这样以夫妻的关系重逢了。
晦气!
灼玉拉住锦衾将自个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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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数日,灼玉的风寒总算好了,傅媪见她似还未从身份的巨变中缓过来,聊起她幼时之事。
不免提到容濯:“公子濯幼时体弱,常在外养病。您两岁才初次见到二王兄,那日您含着个蜜枣吃得正香,一见到公子濯便惊讶得张大了嘴,蜜枣也从嘴里掉了出来。”
傅媪笑意不觉和蔼:“您当场大哭,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指着公子濯咿咿呀呀地说话,听着是在控诉王兄让您的蜜枣从嘴里掉出来!”
十来年后再忆及此事,傅媪还能想象到当时情形。
但她越往下说,灼玉揪着被角的手越是用力,眉头亦越紧。
傅媪看在眼里,试探道:“小翁主不喜欢公子濯?”
灼玉摇摇头:“不曾,只是分离了太久,还有些生疏。”
但傅媪回想灼玉初见公子濯时激动昏倒的一幕,越发觉得古怪,召来赵王派给她的人:“去查抚养翁主的人,最好把人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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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玉总算出了房门。
船头聚着同船的其余郎君女郎,正在一块说笑。见灼玉出来,女郎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却羞于主动搭话。
有个身穿紫衣的少年笑着上前:“是公子濯的新妹妹啊,我是长安赵御史家的,姓赵名阶,家母乃是赵王堂妹,你我也算亲戚,翁主不介意的话可唤我一声赵阿兄。”
灼玉乖巧道:“赵阿兄。”
赵阶家中无妹,对此很是受用:“既叫了这声,往后可就是自己人了啊。来,同赵阿兄说说,那日为何见到容濯就晕了过去?”
想到此事,灼玉眉头又蹙起。
真烦,谁都要提到他。
她思忖着怎么搪塞既不会出错,又能截住这人的话,后方有一道清冷但散漫嗓音先于她开了口。
“吾妹怕生。”
第7章
怕生。
容濯一语双关,既粉饰了灼玉曾经种种令人误解的怪异之举,又调侃赵阶这个生人太冒昧。也算是帮灼玉解了围,可灼玉却并不领情。
前世陈媪送走她许是自作主张,但令牌却是容濯交给陈媪的——即便他本意是让陈媪多关照她,陈媪也并不想加害她,但结果都是他亲手把她的生死交到别人的手中。
她并不想认他这个王兄。
看出她刻意的忽视,容濯并未不悦。赵阶见兄妹二人似乎不算和睦,想捉弄捉弄容濯,故意问他:“上船已数日,竟还不知公子濯这位怕生的王妹芳名是什么呢?”
容濯被他问住了,他只知妹妹的本名,却不知她如今何名。
他不会无礼到明知一个人流落在外多年习惯了新名,却总是称呼其旧名,甚至过问也不曾。
容濯温声叫住正欲离去的王妹:“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哪有人会像问初识的陌生人询问亲妹妹叫什么名字?偏偏容濯语气自然,显得兄妹二人既熟稔又不熟。
旁人皆忍俊不禁。
灼玉脚下停顿:“灼玉。”
容濯颔首,又问王妹:“那又该如何书写呢?”
灼玉无言走到茶桌边上,蘸茶水写下两个字,灼玉。
容濯看着鲜活的两个字,启唇无声念了念,两个字在舌尖盘旋而过,他心口忽似被什么灼了下。
他凝眸紧盯那两个字,试图弄明白为何会如此。
赵阶依旧唯恐天下不乱:“灼玉,灼烧美玉?你二王兄表字执玉,偏偏你唤灼玉,的确有趣!”
容濯视线从那两个字上收回,平静道:“那又何妨?不妨碍在下与吾妹兄友妹恭。”
他问灼玉:“对么,王妹?”
可他口中与他兄友妹恭的“吾妹”却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并非故意落容濯面子,只是被他问名字时,灼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相处时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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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刚到容濯身边,他一直不曾问灼玉姓名,礼遇又疏离地唤她“太子妃”,如此唤了三个月之久。
后来某日,容濯兴致盎然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问她。
“不知太子妃如何称呼?”
彼时他们在相国府宴上,他问话前二人还心照不宣地假装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容濯偶尔体贴替她夹菜,俨然一个无微不至的夫君。
可哪有夫君当众问妻子姓名?
宾客们皆是讶异。
偏偏容濯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嘴角噙着浅笑,将新婚的宠溺和生分拿捏得适如其分。
但薛相将灼玉嫁给容濯可不止是为了折辱他,更希望她诞下他的子嗣,以助他彻底掌控赵国。因而灼玉要在薛相面前显示她的价值,不想被薛相看出他们还不熟悉,她垂下眸,眼角眉梢俱是羞涩:“殿下又故意捉弄妾了,您忘啦?妾的闺名唤作‘灼玉’。”
容濯难得配合她,用温柔一笑佐证了她的谎言。
回宫后,他问她:“此名有何含义么?”未待她回应,他又换了一个说法:“此名乃薛相所起?”
灼玉恍悟:他突然在意她的名字总不能是突然对她动了心吧,难不成他是疑心连灼玉此名也是薛相羞辱他的一部分?
灼玉觉得他怪可怜,再看他矜贵的姿态,又觉他真装。
怜悯中夹了些微捉弄之意。
她高高撩起袖摆,露出白皙的玉臂,指着那云纹烫伤:“是我阿姊起的。灼玉,并非灼烧美玉,而说我是块被灼伤了的美玉。”
“殿下瞧,这疤多独特!”她故意将手臂凑到他眼前,挑衅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君子之礼。
容濯果然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倏然移开眼。下一瞬他目光缓缓移了回来,落在她面上,眸中笑意了然,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灼玉飞快转移话题:“但我还不知灼字怎么写呢……”
哪知自己给自己寻了麻烦。
容濯莞尔一笑。成婚三个多月,人第一次对她露出温柔的神色,温和得让她大感不妙。
“无妨,孤可教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