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寺
对这个,明心也清楚。
“清叶被买过来的时候,都得有个十四年前了,”她数着年岁,心里似是确定了没错,又点了点头,“奴在上阙楼待了二十年有余,不大记得别人的事,但清叶的事,奴记得多。”
“为何独独清叶的事,你记得?”明心话落,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问题无意义。
谁遇到沉清叶,都忘不掉。
“要忘都难,没有见过这般傻的——”女奴下意识笑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吓得低下头跪下了。
“你莫如此,快起来吧,”见她浑身发抖,明心觉得她可怜,“你既记得他,便多与我说说他。”
怕这女奴在人多的地方不敢言语,明心起了身,“与我到楼上去。”
*
上阙楼的楼上更是阴郁。
这金楼透不进光亮,二楼是没有单独屋子的妓子与粗奴待得地界,几乎就像个阴密的笼子一样把人罩住。
女奴走在前,只到楼梯口,不大敢带明心继续往里了,“再往里头不干净,贵娘子莫要进去,清叶以前就住在这一楼,最里头的那间大通铺,以前他就住在那边,住了得有个七八年罢。”
七八年。
明心裹着发痛的手指,望了眼对面那黑沉沉的屋。
她没嫌脏,上了楼,到沉清叶幼时居住的大通铺前。
“你方才为何说他傻?”
“这个——”这老女奴又要下跪,明心免了她,她才怯怯道,“他小时候太瘦,可模样到底生成那副样子,也能瞧出几分颜色,一开始楼里买下他来,是要把他当小倌培养,他偏不依,过来与我们做了一样的活计。”
这女奴说着话,又在熟悉的地方回想起过去,明显开了几分话匣子,“便是做粗奴,也没有他岁数这么小的,有好日子他不要过,偏偏要与我们过一样的苦日子,这不是傻又能是什么?”
老女奴叹出口气来,“太傻,白白受那些苦罪,楼里账房不敢收他,他又不知道在哪里瞧见的,挺小的时候就想做挽发师傅,想自己学手艺,一开始都是喊我,用我的头发来练,他手巧,人又可伶俐,我觉得他盘的头发比楼里雇的师傅都不差。”
“贵娘子,”这老女奴到明心跟前,斗胆望了望明心的头发,“您今日的头发是小清叶给您盘的吗?他盘的头发可好了,这孩子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长处,若您还没有要他给您盘过头发,之后您可一定喊他给您盘次头发试试!”
“贵娘子,小清叶是个好孩子,比谁都不怕吃苦,性情又好,不只是脸好看的。”老女奴对明心道。
*
雨就这么缠绵,下了一整日。
明心自崇明坊回来别府,已是深夜,她身上繁复的衣衫沾湿了雨水,可却半分也没有理会。
往常,沉清叶一定会在她的卧房内等着她。
第55章 郑孝妃
今日, 却遍寻他不见。
“清叶呢?”明心出门,问侯在门口的宣隆。
最近宣隆话少,闻言,神情复杂, “回二娘子的话, 奴也不知晓。”
“他今日又干了一整天的活, 恐怕也累了,现下大概在他自己的屋里歇息呢罢。”
临行前对他的冷漠定是伤了他的心。
沉清叶满心满眼挂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 都会引起他极大地反应。
更不要说, 是对他冷漠。
明心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便心有悔意,当下,更是担忧,她担忧沉清叶会做傻事, 以他的想法, 恐怕又会担心她彻底厌恶了他。
明心自己一人撑着帛伞,小心提着裙摆, 匆匆往沉清叶居住的那间小院里去。
当下的回忆, 与从前, 她初次亲吻他的那夜甚是相似。
只是让明心意外的是,沉清叶的居处竟亮着灯,且灯火晃目。
不知他怎么样了,明心快步上了台阶, 门都没有敲,便推门而入。
“清叶!”
坐在桌前,手中拿着木雕的少年浑身定住,继而, 手没有把握,锉刀一下子磕上了皮肉。
刺破了血肉,流出一片红。
“唔——!”
他闷哼一声,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也掉落在地,他慌慌望她,又忙蹲下身要去捡,却见女子石榴红色的裙摆先一步到了他面前。
与白日时,他余光中望了不知有多少遍的冰冷裙摆,一般的浓红。
只当下,她浓红的裙摆渡上柔和的光影,沉清叶几乎是霎时红了眼,他紧紧咬着下唇,这次,他蹲着身,用力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攥住了她的裙摆。
沾着雨水,还带着些寒凉。
攥住她衣摆的霎那,他只担心她会厌恶透了他。
“贵女......您淋到雨水了,如此会着凉的,为何没有换衣裳?”沉清叶声音含颤,手忍不住抚摸着她的衣摆,抬头担忧,又小心翼翼的望着她。
却对上一双含忧的杏眸。
她低着头,那张慈眉善目的面庞染着忧心,清亮的眸子只望着他,“我忧心你,清叶,没来得及换衣裳。”
她的话语,视线,一切的一切,都似他的幻梦一般。
少年抬着头,痴痴望着她,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他打扮的很好看,穿着明心给他买过,他却一直不大好意思穿的樱粉色衣衫,墨发用白玉刻花发簪半挽,在这明晃晃的光影下,本就冷白的皮肤恍似美玉一般。
似花中幻化而出的仙神一般,要人恍神的美。
“贵女......忧心我?”
他一双桃花目泛红,眼下红泪痣明显,天底下最痴缠的浓烈感情落入他眼中,明心甚至不好意思看他。
只点了下头。
“你今日怎么穿成了这样?”
明心方才听见了他的轻唔,担忧他的手,弯下腰身要扶着他起来。
沉清叶却才反应过来他穿这身衣服的目的。
方才见了她,早已大脑一片空白,全都忘了。
他眼眶泛红,脸也似染了绯意,被明心扶着起身,只觉她柔软的手揽着他的。
明心见他手又伤了,不免责备,“你瞧瞧你。”
他早已经满身的疤痕了,明心最不想沉清叶再受伤,话音不免责怪着他,视线一转,才注意到桌上,竟放着满当当的木雕。
方才进来,她都没有注意。
“这是——?”
沉清叶才回过神来,忙下意识到明心的眼前,挡住她视线,明心却蹙眉起身,“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还做起木雕了?”
木雕是最容易要人受伤的东西。
明心对木雕唯一的了解,便是从郑孝妃身上,沈玉玹的生母郑孝妃貌若海棠,又生了双极为灵巧的手,在明心幼时,她时常给明心亲手做衣裳,有一年明心生辰收到的礼物,便是她亲手做的兔子木雕。
那时,郑孝妃已然是宫内颇得盛宠的皇妃,她为这木雕不知下了多少心思,明心到现在还记得,那兔子木雕上头嵌了两颗红色的琉璃石做眼,嘴巴,耳朵,都是郑孝妃亲手给她刻的。
这样用心的礼物,谢柔惠却觉得是没用的小玩意儿,哪怕日常里,郑孝妃所赠的贵重贺礼也总流水一般送到明家,可她看不上,在劝明心南下时,便将有关于郑孝妃的一切物品都提前处理了。
包括那个精心制作的兔子木雕。
明心生于贵姓世家,所受贵重礼物繁多,唯独记忆深刻,念念不忘的,皆出自爱她怜她,亦有慈悲之心的郑孝妃之手,那个亲手所制的兔子木雕太可惜,她一直难忘。
却没想到。
明心呆呆望着手中方才捡起来的兔子木雕,才看清了,沉清叶桌上散落着的,也全都是兔子木雕。
与幼时,郑孝妃给她亲手刻的木雕,如出一辙。
“这是......”
她拿着这熟悉的木雕,话音都哑在喉咙里,蓦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浮荡在心头,这木雕与幼时郑孝妃给她雕的那只近乎一模一样,明心呆呆看着,指尖摸上兔子木雕空洞,未镶嵌红琉璃石的眼睛。
“抱歉,贵女。”少年冷白的指尖还攥着她的衣摆不放,他受伤的手藏在一侧,瞥开了视线。
沉清叶确实没想到明心会在这时候回来。
且,若是她回来,定也会先回卧房换衣,白天他做了大不敬之事,沉清叶只以为,自己定是被明心厌恶了。
可他不愿再似从前,只欲死般等她给他一个死讯。
那般,只会更惹她烦厌。
哪怕他依旧只想静静的寻一个地方求死,可与他而言,比死更可怕的是被她更为厌烦,这一整日,沉清叶做完了他每日需做的所有活计,洒扫,药房,账房,最后还去伙房帮衬做晚饭,不知贵女会不会回来,只给她多做了一道甜食,做完一切,还有时间他便做木雕。
他想一直做木雕。
做木雕时,能够什么都不用想,只满心想着,会不会像,贵女会不会喜欢。
“这木雕是怎么回事?”明心唇瓣都发抖。
沉清叶抿了下唇,他面色略有泛红,忍不住身子挡到桌前,不想她看到桌上那些失败品。
“回贵女的话,是奴多事,奴想送贵女礼物,问了好些人,只贴身伺候贵女的宋嬷嬷告知奴,贵女幼时甚为珍惜一兔子木雕。”
沉清叶到底是在最苦难的环境中待过的人,虽明心送他什么,他都喜欢,可他送明心的,却只想送些贵重的,难得的。
在他的认知里,贵重的,便是好的。
这兔子木雕,他不知她会不会喜欢,可听她珍惜,他便雕。
可到底害怕拿不出手,他自己做的东西,便总害怕是东施效颦,或是粗糙难看,沉清叶总是不大自信,“奴要宋嬷嬷画了许多张兔子木雕的画像,可宋嬷嬷大抵是不擅长画像,每张画的都不一样,所以奴刻好一个,便拿着去要宋嬷嬷瞧瞧像不像......”
“如今贵女手中这个还没有太刻完,还没有要宋嬷嬷瞧过呢......”
他说着话,低下了头。
“不必,这个便好。”
明心哑了声音,看着手中没有镶嵌眼睛的兔子木雕,忍不住摸上兔子木雕的耳朵,“这个便好。”
不知何缘故。
她指尖的伤,脖颈,被沈玉玹留下的指痕,都在看到这个兔子木雕时,泛起难言的疼痛。
她心念郑孝妃,郑孝妃温柔善良,曾对明心千疼万爱,幼时多少次她受谢柔惠的管教哭诉无门不敢回明府时,都是郑孝妃保护她,抱着明心在她的殿里待一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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