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要算账了!林谨音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强自镇定地行了一礼,眼睛却惊惶地看向了陶氏。却见陶氏目不斜视地看着老太太头顶那枝碧绿深沉的翡翠钗,神态淡定无比。
林谨音听见自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牵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请罪,却听陶氏道:“三丫头,你还不去?”林谨音回头,对上了陶氏晶亮的眼睛,陶氏的眼里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和自信。
是什么让陶氏有了这种眼神?难道舅母真的给她出了什么好主意?林谨音有些疑问,却被林五给拖了出去。
然后就是漫长、焦虑的等待。
这一日,林谨容同样心惊肉跳,清早铺开一张纸,到了午间也不过是写了两个半字,然后就是握着笔发呆。一会儿听说林老太单留太太们说话。一会儿又听说三太太顶撞了老太太,被罚跪。再过一会儿,又说,三太太还没跪就晕了过去,这会儿在请大夫扶脉。
林谨容不相信在这样的当口——吴氏刚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刚进了老太爷的书房,林三老爷伤还没好,陶氏还会这样不长眼地故意去顶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过都是寿宴那一日的延续。只陶氏竟会用晕倒装病来躲过下跪的责罚,而不是直来直去地对上,真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随即传来的消息却让她惊异无比。陶氏扶出了喜脉!两个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护身符。林三老爷到了这把年纪,嫡出的儿子却只有一个,是太少了,谁要还记挂着和陶氏这个明媒正娶进来的高龄孕妇算账,就是不长眼睛,不长心眼,成心要闹出人命来了。
有人扶额称庆,也有人懊丧得想挠墙。林谨容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疑惑万分。怎么会这样?前世的时候,陶氏根本就没有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没有过消息。不单是她,就是三老爷后来娶的妾室和通房丫头,都没有谁的肚子鼓过。终其一生,她就只得一个姐姐,一个庶兄,一个弟弟。
那么,这会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呢?林谨容手里那支饱蘸了墨汁的羊毫笔迟迟等不到主人施笔落下,终于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谨容盯着那朵晕染开的花,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会带来怎样的变数?
龚妈妈蹲在廊下避风处,卖力地搧着熬补药的小炉子,准备亲手给陶氏熬上一罐补药。这把年纪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丝丝药味儿穿过了青布帘子,钻入房中,林谨音满怀愁绪地看着躺在床上养胎的陶氏。大红丝缎的鸳鸯戏水枕头上,是陶氏明媚的脸,她仰望着绣满百合的帐顶,眉梢眼角都是掩盖不去的喜气与得意。
她觉得今日真是太解气了。早前她并没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际莫名发了一台火,然后借机惩罚她,为的是想要压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顶撞。之后她晕倒,诊出喜脉,周氏一贯地息事宁人装好人,罗氏却讥讽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说,刻意留着此刻用作护身符。老太太也铁青着脸骂她这把年纪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错。
是,对于她们来说,当然是什么都是她的错。
她是三个孩子的娘,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有数的。早前却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因为那时候林谨容刚被二房吓坏生病,她无比生气郁闷,对于自家的小日子来没来都没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寿辰,那时候才是故意不说的。她想看看等吴氏走了以后,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找她算账,然后吃个瘪,饱含着气却不得出的模样。
她只是冲动,不肯折腰,她并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乐地朝长女眨眨眼睛:“阿音,你别怕。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你是没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当时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谨音艰涩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不怕,她怎能不怕?别的都不说,就说母亲这么大的年纪了,那真是过鬼门关一样。万一……她生生打了个冷噤,她简直不敢想象失去陶氏的后果,在这个家里,陶氏就是她们的支撑。
陶氏却没想那么多,她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无限憧憬:“你说是个弟弟呢,还是个妹妹?我想再要个儿子,他们兄弟互相扶持着,有出息了,将来你们在夫家也站得稳。”
林谨音收了心中的忧思,陪她开怀:“七弟还没换牙,等他回来以后咱们问他!”
夏叶笑眯眯地走进来:“太太,四姑娘那边的桂嬷嬷来替四姑娘和您请安道喜。”
两个女儿都无比懂事,也真孝顺。陶氏眼睛一亮,含笑道:“快让她进来!”
第33章:变数(二)
“桂嬷嬷稍候,我有话要问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么?”林谨音温和地喊住了才从陶氏房里请安告退的桂嬷嬷。
“回三姑娘的话。四姑娘现在每日不是抄女诫就是练字看书,要不然就做女红,分茶。”桂嬷嬷心里矛盾万分,恨不得把林谨容与黄姨娘勾搭的事情说给林谨音听。倒也不是怕日后东窗事发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觉那事儿不妥当。别不是黄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谨音一笑,眼盯着桂嬷嬷:“她的性子一向沉静,也有点沉闷。若是有什么事不便打扰太太的,可以随时来同我说。我是她亲姐姐,也还算沉得住气,自是要拼命护着她的。”
“没有。若是有,奴婢一准儿要和三姑娘说的。”桂嬷嬷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同林谨音讲那事。四姑娘才刚说过,谁多嘴就要赶谁出去,自己这个看门的怎能去做那盗贼?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说也不迟。
林谨音目送着桂嬷嬷远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自洗手去到小厨房里亲手为陶氏做小点心不提。
半个月后,林谨容禁足期满,得以自由。当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诫漂漂亮亮地叠放在林老太爷面前时,林老太爷笑了:“字写得不错。记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万事兴。”
林谨容点头应是。偷眼去瞟一旁埋头写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费力地趴在窗前的书案上写字,一笔一画极尽认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变得沉稳了,就见林老太爷捋着胡子笑:“小老七太过调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爷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够让天性调皮的林慎之一个月内就成了这副样子,想必是恩威并施,下足了功夫。林谨容看着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别的孩子七岁才开蒙,他却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被禁锢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远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儿也不能代替儿子,林慎之必须尽快长大,必须成才。
想到此,林谨容的眼神又坚毅起来,含笑同老太爷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许多心血。”
老太爷一笑,充满豪情:“我林家的繁荣,不该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谨容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她再次回头去看林慎之,却见林慎之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调皮地朝她张望,小粉红舌头壁虎似地从嘴里飞速伸出又飞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动声色地背对着老太爷朝她做了个鬼脸。
很好,天真尚存。他们都在成长着。林谨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无声地笑起来,笑够了,方回头看着同样满脸喜意的荔枝:“走,咱们赶紧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来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谨容打起帘子,低声道:“今儿老太太的心情不错。”
林谨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难怪得人缘好。青梨会心地朝她一笑,回头大声道:“老太太,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宝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闻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让她进来。”倒也不是她还生着林谨容的气,要故意刁难,只是这后宅中,她这个第一人的威严绝对不容挑战。
林谨容照例行礼问好,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了,神态自若,礼仪如常,好似她不是刚被禁足放了出来的人。
这样的表现,林老太说不出什么地方不满意,却的确是真不喜欢。双胞胎满嘴抹了蜜似的,会撒娇撒欢,变着法儿地逗她欢喜,林五呢,也还算可爱讨喜,活泼大方。相比较而言,林谨容姐妹二人是太沉闷了,不爱往她这里跑不说,还不懂得讨人喜欢,死犟。有心调教几句,也是一副不出气不吭声的样子,就似谁专挑她们毛眼,专和她们过不去似的。罢了,那样的娘能生出什么好女儿来?没有似陶氏那般不会看场合地泼天泼地的就已经很不错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只要别太出格,出了阁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几分释然,淡淡地道:“才从你祖父那里回来吧?”
林谨容的身子微微前倾,很好地表现出一个晚辈专心聆听回答长辈教训的规矩礼貌:“是。祖父让孙女儿多在祖母面前尽尽孝道。不知祖母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声,训导了林谨容几句,答了林谨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问了几句林谨容的起居如何。祖孙二人的对话每一句都是关心彼此的,听着却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气。
林五在一旁托着粉腮听着,一双眼睛笑得如同弯月,听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来后怕是还没去看过三婶娘吧?”
“是,打算先给祖父、祖母行礼问安后再去给父母行礼问安。”林谨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个笑,好似在说,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会帮你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与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么了。
林老太听了林五的话,果然道:“罢了,四丫头也是许久不曾见着你父母亲了,为人子女者万万不可不讲孝道,去罢。”
林谨容也就顺势行礼告退,欢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谨容的脚步声刚听不见,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边坐在紫檀木脚踏上,轻柔地替林老太揉着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来,云表妹听见她吹埙,很是喜欢,千方百计就想和她学,四姐当着我们大伙儿的面给拒绝了,弄得云表妹好生伤心难为情,我劝也不起用。我是晓得四姐那时候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这样任性呢,那虽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说句委婉话也不会怎样。这会儿看着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来了,但愿以后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处,我也少为难些儿。”
老太太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瞧着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气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