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眼睛亮得犹如星子,笑脸犹如盛开的茉莉,素白雅致芬芳。
“呃……”陆缄有些奇怪,刚才还那副模样,怎地突然又换了张笑脸?于是忍不住仲手去探林谨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确定她还正常,便严肃认真地道:“情绪起伏太大不利于养生。”
林谨容“扑哧”一声笑出来,替他夹了一块豆腐:“多吃点。”
过不得两日,毅郎便有些不大好,请大夫看了效果不是很好,林谨容便张罗着要给他请神求佛。林玉珍在平济寺求了一道签,请了老和尚解签,道是犯了小人,顶好往南方寻户八字相合的人家寄养方能平安茁壮。林玉珍疑虑重重,虽少不得请了人打听,可也不曾就往江南推想。林谨容一是生恐引起她与陆建新怀疑,二是尚未说动陶氏,并不敢做得太明显,便老老实实留在家里从旁偶尔给句暗示,煽风点火。
与此同时,陆缄频繁往来于各处,又去林家、吴家、诸先生那里,目的是想劝他们早作打算,诸先生自不必说,已然阖家都在准备搬迁的,林老太爷虽不明确表态反对陆缄的看法,却也不配合他,只不过听着便罢了,陶氏更是不放在心上,觉着反正林慎之、林谨音都在江南没什么可担忧的,吴家则是见过他一次后就婉拒。他做得太突出,成了俞宗盛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派人上门来请陆建新去新建起来的安抚使府喝茶。陆建新去得一趟回来,勃然大怒,铁青着脸把陆缄喊去打了一顿板子,不许他再出门,更不许他再说要乱的话。
竭尽全力还是这个模样,自己反倒成了疯子,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陆缄没有其他办法了,和林谨容商量:“现在我和诸先生一样被人看作是妖言惑众的疯子了,可我若不劝他们,于心不忍,我若再劝他们,我只怕还等不得那一日就要先给家里招祸。不如你带着毅郎先走吧。”
若是从前,林谨容一定毫不犹豫地抱着毅郎走人,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觉着不舍了。因为她突然不确定,那一年陆缄最后是否活了下来。陆缄见她沉默不语,却又是另一种思量:“当然,就这样贸然带着孩子走,万一不曾发生匪乱,将来不好回来。就按着原来商定的法子,把你姐夫的八字拿给人算。我把珠子铺交给父桨再去求求祖母,想来就不会太过为难我们,等过些日子没事我自来接你们。”
可到底还没等到他二人付诸行动,平洲这边组队同行的商船便在武义码头附近的江面上被抢,死伤数十人,货物全被抢光,船被烧了大半,受损的商户富户一起到知州府、安抚使府中结队请愿,都是要求要剿灭山匪并江匪的。
俞宗盛表现出十二分的强硬,立时同意了众人的请愿诉求,调动兵马,预备剿匪。当然,国库空虚,驻兵们的兵饷也很少,所以需要富户们支援。因着此番也有陆建中的一船货,陆建中少不得也跟着出了血。
在这种时候,无论是有多么完美的计划都是不适宜出门的。眼看着入了冬,林谨容焦虑得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即便是做了万般准备,得到了陆缄的支持,她对未来也突然不确定起来。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前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她竟然不知道当年俞宗盛是否真的派兵攻打了匪徒,更不知道最后战局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离那个可怕的日子还有一个月有多,她虔心祈祷着。
发兵那一日,乃是冬月初六,黄历上说是诸事大吉。据言,官兵与众匪徒激战三天三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捷报传来的那一天,天上飘着小雪,陆缄和陆建新被得意洋洋的俞宗盛派人“请”去安抚使府分享他胜利的喜悦。
“一切尽在鄙人掌握之中,蚂蚁安能撼动大树?”俞宗盛故意以素酒一杯敬陆缄,当着众人的面问他:“敏行如今是否心安了?”不等陆缄回答,又语重心长地教训他:“年轻人,谨慎是好事,但谨慎过了头便容易畏首畏尾,一事无成。”意思是陆缄胆小如鼠,又接着嘲笑:“诸先生年纪大了,大冬天的搬家也真是辛苦。”
陆建新很恼火,连带着恨透了俞宗盛,暗自诅咒俞宗盛不得好死,怎奈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勉强忍着气回了家,便对着陆缄大发雷霆,说是后悔当初不该把他送到诸疯子那里去受教,害得自己当众受辱。陆缄一言不发,随便他去说。陆建新再有多大的脾气,对着一截木头也发作不起来,折腾到半夜,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放他回去。
陆缄顶着小雪踏进房门,只见林谨容披着件素袍独自坐在灯下做针线,背影单薄,神情专注,可见他进来,便立即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并且温柔地拥抱了他。她温暖柔软的身子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陆缄沮丧的心情——能够自此解决了匪患自然是最好的,但若是就此证明了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笑话,并且这个笑话将伴随他终身,却也让人着实沮丧。
林谨容自是知道陆缄的沮丧从何而来,她温柔地圈着陆缄的腰,小声问他:“二郎,当初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想必什么可能都想到了的,明知道可能会这样还去做,那才是真正的勇气。”
陆缄沉默片刻,绽放出一个笑来:“阿容是想告诉我,只求心安吗?”
林谨容点头:“尽人事知天命。你的目的是想让更多的人避开灾难,那么无论如何,现在你已经做到了。”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说动旁人,似乎就连陆缄也在动摇了,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独立支撑的时候。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然则,变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命运的强大之处还在于,你按着记忆知道前面是个大坑,你应该绕开,可你却不知道,在另一个方向,也有一个坑张着森然大口在等着你。
次日,天将明时,雪才把房舍墙头染白,火光就突然染红了半边天空,喊打喊杀声由远及近,仿佛是在梦里并不真切,又仿佛就在耳边,不容半点逃避。林谨容从梦中惊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抱起毅郎,不顾他哭闹,麻溜地给他套上了衣服,然后看看日常就备在一旁备用的包裹,确定其无恙,大声指挥被惊动的丫头婆子:“不要乱,先去探探是怎么一回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异常,同时也很清楚的知道冷汗浸湿了她的里衣。
贼老天,果然还是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这里只差最后一步,它竟然招呼都不打,一点提示都不给,就这么在官兵刚打了胜仗的时候提前发动了。林谨容带着一个古怪的笑容,看向匆忙走进来的陆缄,轻声道:“二郎,我猜是不好了。”
第455章:细雪
陆缄安抚拍拍林谨容的肩膀:“先别急,待我去看看。也许是上次那种情况也不一定。”他的表情看上去似是很平静,语气动作都很轻松,但他很清楚,同样的事情不可能连续发生两遍,官兵所谓的胜利多半有问题。
此时天不过将明,外头乱成一片,情况不明,自然不能轻易就出门乱窜。林谨容虽则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即插了翅膀飞出去,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背着众人拿出夹层里缝了金珠的小袄,套在贴身里衣外,又在外面套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粗布棉衣,穿上厚实不怕水浸方便行路的皮靴,打开妆盒取出黄色的粉末把脸涂得焦黄,用一块青布包紧发髻,临了,又塞了一把锋利的剪子在怀里。
把这一切都做妥之后,她方才叫外头窃窃私语的樱桃豆儿等人进来。众人一看到她这副打扮,便全都傻了眼,潘氏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奶奶,这是怎么了?要怎么办才好?”
“稍安勿躁,大家别急,先听我细说。”林谨容吩咐春芽给了她们些黄粉、散碎银钱,让她们回去把各自厚实的衣裳鞋袜穿上,然后指派她们去厨下做饭,自己则领着春芽几个抱了毅郎围坐在火笼边静候陆缄打探消息回来。
此时陆家众人已然全数被惊醒过来,四处乱成一团,朱见福领了一众强壮的家丁拿着棍棒牢牢守着各处院门,听到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
陆缄立在角门前,听到角门处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便迅速拉开院门,长寿喘着粗气从外面一头扎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断断续续地道:“二爷,不好了,匪兵杀进来了。前边街口处的军巡铺屋里只有一个老兵在,怎么杀进来的都不知道,传说是匪兵伪装成官兵,弄开了城门……也有人说是前几日就有不少匪兵伪装成寻常百姓混进了城的,小的往其他街上扫了一眼,满街都是乱麻麻的……”
官兵根本不是大捷,而是大败,捷报是假的!倘使如此,平洲城内正是空虚之际,匪兵很容易就能得了手,平洲城危矣!陆缄迅速做出判断,疾言道:“安抚使府和知州府有什么举动?守军呢?”
长寿倚靠在墙上喘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陆缄便不再问。
这样短的时间,这样乱的时节,长寿能打听到这点消息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知道得那么细?当下按了按长寿的肩膀迅速折身往里。
陆建新由荷姨娘扶着从涵月楼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一见着陆缄就一迭声地道:“赶紧命人备车!留不得了!”
陆缄呆了一呆,暗想此刻外面形势尚不明朗,一家老小与其胡乱跑出去送死不如把大门看牢了,藏在家中更安稳些。正要开口相劝,陆建新已然大声道:“我让你赶紧命人备车!听不懂?不要命了?”
荷姨娘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劝陆建新:“老爷莫急,急不来。”
“闭嘴!”陆建新怒吼一声,对着陆缄怒目而视。陆缄沉默地朝身边的长宁比了个手势,然后不理陆建新,独自上了涵月楼顶楼。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空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满城狼藉。安抚使府和知州府的方向大火染透了半边天,在离陆府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平日的军巡铺屋上方冲起一股浓烟来,明显是着了火。他明白陆建新为什么会这么着急了。如果军巡铺屋着了火,那就说明匪兵杀过来了,就算是侥幸抵挡得一时,也挡不住那火。这一片的房屋本就密集,一家着了下一家也别想逃开,就算是陆家老祖宗有远见,还有院墙花木隔着,可也禁不住人从外头扔火把泼油。
陆缄飞快地从楼上奔下去,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敲击在木质的楼梯上,在空荡荡的涵月楼里显得急促又惊心。他听见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微响声,又听见房檐下挂着的铜风铃疯了似地咕咙响,发出一连串急促清脆的撞击声,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激动地在胸腔里跳着,似乎要冲破喉咙口,从里头跳出来。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祠堂前林谨容和他说的那个乱梦,又想起了自己在驿站里做的噩梦,看看,这天果然是下着雪的。
冬天的花园草木干枯,枝头积满了碎雪,四处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模样,陆缄飞快地从中穿过,他不沿着正常的路走,而是采取了最简便的方式抄近路,树枝上积下的碎雪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头顶又化成了雪水,他丝毫没觉得冷,他跑得满头满身的汗。
他在院子门口遇到了陆缮,陆缮的身体单薄高挑,总是习惯性地缩着背,眯着眼睛,手里拿了一根手臂粗细的门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眼神仓皇,故作镇定。看到兄长过来,眼睛立即睁大了,努力地挺直了腰背,朝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二哥。”
陆缄顾不上和他说其他话,只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大声道:“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去老宅。记住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命重要!”
陆缮的脸顿时惨白,握住门闩的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上牙和下牙激烈地交战着,一句话好不容易才勉强成了句子:“二哥,怎么样了?”
陆缄这才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那样的,陆缮太嫩。便扶着陆缮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沉着:“情况不太好,这个时候外人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三叔父和三婶娘这里要靠你了,你赶紧进去收拾东西,带着他们往正堂里去,捡要紧的收拾,穿厚点,带点吃的在身上。不要怕,也许到不得那个地步。”见陆缮的情绪稍微稳定了点,又鼓励他:“你是男子汉了,一定能做到,万一……记得先往老宅去。”
陆缮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抓紧了陆缄的袖子,陆缄温和地看着他,轻声道:“祖母,你嫂子和侄子,大伯父和伯母身边都没有人。”
陆缮沉默地松开手,耷拉着肩膀目送陆缄走远,眼看着陆缄就要走得看不见,他大声喊道:“哥哥!你放心!”
陆缄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笑,迅速转身继续往前疾奔。中途遇到找过来的长寿,便吩咐长寿:“去牵一匹马,想法子去林家,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要出城,就往我们老宅去,你领路!不必再折回来了。”
林谨容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房里的丫头婆子填饱了肚子,把毅郎也给喂饱了,又将馒头糕点等物弄了一个包裹,低声吩咐众人:“稍后肯定要集中到正堂里去的,倘使要一起走,便跟着,倘使不成,要去找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拦着,也不会怪你们。若是觉着在城里没问题,便留着,若是觉着不成,就去老宅。总之保命要紧。
潘氏眨了眨眼,默然流下泪来。林谨容心知肚明,塞了一个装满了碎银铜钱的绣囊给她,轻声道:“你去寻你男人和孩子吧。若是大家都侥幸无事,将来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的。”
潘氏留恋地在毅郎额头上亲了一口,转身快步离去。接着又有几个粗使丫头婆子悄无声息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