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这人,竟还是个熟人。
正是前世里跟在张德胜身边的小太监,名叫岁常,机灵得很,惯会揣度主子心思,是个会来事的。
岁常这会子瞪大了眼睛,明明还没到最热的时候,脸上的汗已经一滴滴流了下来,这位主子惯是个少见的,平日里除了宜秋宫,少见着有出来的时候。
怎么今日,倒对着这西阁来了兴趣?
诧异归诧异,岁常仍是半分不敢松口,主子爷再三叮嘱,他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放人进去。
“娘娘止步,殿下有令,西阁不可随意进入。”
唐灼灼心道一声果不其然,美目里顿时泛出点点异样的光亮,那岁常见了一愣,旋即低下头去。
难怪主子爷的东宫就那样寥寥几位侍妾,太子妃如此美貌,足以勾了任何人的魂去。
“本宫拿几本游记解解乏,如何进不得?”唐灼灼抿唇,声音里透着极为逼真的不耐。
那岁常一听,面上一抖,头低得更厉害,只是那身子却是半分不让。
唐灼灼漫不经心拨弄着晶莹剔透的指甲,见样子做得差不多了,才幽幽道:“本宫也不难为你,你先去同殿下知会一声,本宫就在这候着,能不能进去,全凭殿下说了是。”
那岁常听了这话,叫人赶紧去了正大殿通知霍裘,而唐灼灼则去了就近的一个亭子里避太阳。
“娘娘,其实咱们宫里还有几本游记您还未看过。”安夏以为她忘了,凑过来提醒道。
唐灼灼身子一顿,旋即面不改色道:“那几本本宫匆匆翻看过,不尽详实。”
“殿下的藏书,定是比本宫随意找的好上数倍。”
安夏面色一喜,直道是这个理。
唐灼灼远远的瞧着人该来了,也就站起了身准备打道回府。
今日这西阁正反是进不去了,可这样一来,就间接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想,这一趟来得也就不算冤。
这样一想,唐灼灼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就连面上的笑容也更盛几分。
霍裘到的时候,瞧见的正是这一幕,女子褪下了往日的怨恨和暴躁,笑容明艳至极像极了御花园里一朵盛放的牡丹芍药,他负于身后的手忍不住轻轻握了握。
唐灼灼觉察到脚步声,才抚着袖口上的褶皱出声:“如何?今日这西阁本宫是进得还是进不得?”
这话到底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但惯来是唐灼灼的风格。
匆匆跟在霍裘身后的张德胜嘴角抽了抽,又瞧了一眼身边这位主子爷的脸色,缩了缩脖子。
霍裘衣袖带风,眸色深深,长指敲在扶杆上,片刻后才漠然发问:“你想进西阁做什么?”
他声音里刻意压抑了极为深浓的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不复往日醇厚,但又夹杂了无尽的寒风凛冽。
唐灼灼愕然,身子一顿,旋即转过身去福了福身,冲着霍裘行了一礼:“殿下金安。”
她虽然很快淡下了面上的笑意,但到底心虚,是以声音也有些中气不足。
霍裘眼底滑过一丝极为幽暗的光,眸子里沉沉浮浮的净是看不清的雾霭,他瞧着眼前娇嫩得如同清晨还带着露珠儿一样的女子,又忆起她方才盛极的笑容,到底乱了些许心绪。
她惯是会撩拨他心弦的。
“妾殿里的游记瞧完了,闲来无事,又听下边人说殿下西阁藏书甚多,便想着来借阅几本。”
唐灼灼半低下头,全然没了方才那股子的气势,只是声音尚算镇定。半晌没听着霍裘的声音,她飞快地抬头望他一眼,接着道:“原是叫人去知会殿下一声,却不想劳殿下亲自走一趟。”
霍裘轻轻颔首,也不知到底信了她几分,竟是一声不发地转身就走了。
唐灼灼顿时有些傻眼,不知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人既然都来了,也不给她一个信儿,这西阁她到底能不能进?
虽然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
霍裘走了十几步,没听到后边的脚步声,一回头见唐灼灼兀自站在亭子里,发丝上落着晶莹的光,身形亭亭袅袅,像极了那年落水的娇纵小姑娘。
她那时还小,浑身上下湿得和落汤鸡一样,闭着眼睛直发抖,他将人捞起后唐灼灼顺从得不像话,摸索着勾了他的脖颈,滚烫的身躯娇软得不可思议。
他从未和女子挨得那样近过,那股子浅淡的幽香将他逼得狼狈不堪,将人放下就匆匆地走了。
此后看着她在另一个人身旁肆意笑闹,高傲得像天上的那团烈日,可那人并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眼看着她过了笄礼,霍裘终于还是忍不住使手段将人娶了。
终于也受尽了她的嫌弃和厌恶。
璀璨的光亮打在树叶上,再落在霍裘的眼皮上方,他蓦地回过神来,眼神冰寒下去,声音如刀:“还不过来?”
唐灼灼对上他漠然的视线,有些腼腆地笑,意识到他这是要放自己进去了,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跟在他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都能觉察出一股子寒意。
他墨绿色的衣摆绣着云纹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轻晃,不知是天气太过炎热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唐灼灼手心出了些汗,她低头踩着路边的石子,没注意到霍裘已皱着眉停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撞了上去。
“啊!”清凉的薄荷香气随着额头上的痛感一同钻进脑子里,唐灼灼身子踉跄一下,眼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霍裘不动声色松开了环在她腰上的手,隔着衣物都似乎能触到她绵软得不像话的身子,他顿时觉得指尖有些酥麻,眸子也沉了下来。
“殿下。”唐灼灼抚着额心抬头望进他眼里,却似触到了两汪无边的幽潭,周身都是他强硬的威压和他身上清爽的薄荷叶子的甜香,唐灼灼急忙退后几步,大而亮的杏眸里蓄满泪水。
“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霍裘沉声低喝,剑眉皱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忍不住动了动。
他只道她出生将门,生性桀骜娇纵,从不曾见她双眸含泪的模样,只除了洞房里的那夜。
她被死死困在自己身下,面上的表情痛苦而隐忍,甚至夹杂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厌恶,直到后来,她哭得像被全世界遗弃的孩童。
其实他也不好受,又疼又手足无措,真真见了她连串的眼泪又舍不得,只好缓下来一颗颗吻进肚子里。
那股子苦涩的滋味从唇舌间蔓延到心底,那夜格外的长,霍裘想,她的苦是他一手造成的。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做了决定,就合该把这人好生宠着,一路纵着,将至尊至贵都给她。
只是她骄傲得像只孔雀,任凭他涉千山万水,羽翎却从不为他而绽放。
唐灼灼和他唱反调习惯了,下意识就想张口反驳,但瞧到他眼中潜藏的一抹忧色,气势不由弱了下去,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霍裘剑眉皱得更深,再不瞧她一眼,大步朝着阁子里去了,那些守着的人忙不迭跪了一地,唐灼灼将安夏安知留在外头,独身跟在霍裘身后。
才一进去,面上的燥热感就被迎面而来的阴凉湿冷压了下去,就连吸入鼻腔里的空气都带着深浓的寒意和书籍的陈腐味儿。
唐灼灼面对着十几排的书籍,杏眸瞪得圆圆的,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她朝着隔了七八步的男人惊叹道:“世人皆言殿下文武双全,妾今日一瞧,倒是觉着名不虚传了。”
若不是真心喜爱,断不会寻这样多的古籍孤本在殿里,日日时时翻看,也不怪他才能如此出众了。
她字字清丽,句句夸赞,声音里的惊讶之意显露无疑,霍裘脚步微有一顿,“虚名谬赞而已。”
唐灼灼垂下眼眸轻笑,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西阁内部空间极大,这些书被摆放得错落有致,墙面上的青砖石古朴,唐灼灼随手拿了一本出来,借着阁子里微弱的光一看,却是一本虎钤经。
她顿时兴致缺缺,霍裘瞧着她变脸的样子,眼底深处飞快闪过一丝笑意,旋即又消弥下去,声音醇厚得如同埋了十几年的老酒。
“你不是向来自诩将门虎女?竟是看不得兵书?”
他话语平平,偏偏唐灼灼听出了一股子嘲弄的意味,顿时将手里的书在他跟前扬了扬,语气讪讪:“那妾就带回宜秋宫翻看一段时日了,望殿下割爱。”
霍裘少见她如此鲜活的样子,清寒的眸子里蓄满意味不明的幽光,他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从她乌黑的发顶离开。
“孤少有收藏游记,你且来瞧瞧就是。”
唐灼灼身子纤细,隐在黑暗中的一张小脸明艳动人,跟在霍裘的身后也不老实,一面朝着四周小心翼翼观望一面将她觉得不对的地方全数记下。
这次进来了,她隔三差五的来换几本书,一来二去的霍裘怎么着也该放松警惕了,若是这西阁无甚端倪,那她就换着法儿在霍裘身边晃悠,怎么都要揪出柳韩江的把柄来。
这是她上辈子欠了他的。
第六章 良娣
日子一晃过去几天,霍裘越发忙了起来,唐灼灼再没有见过他人影。
这日晌午,唐灼灼正斜卧在那张嵌着象牙的罗汉床上小憩,就见安夏撩了珍珠帘过来轻轻道:“娘娘,钟良娣来了。”
唐灼灼缓缓睁了眼,眼中净是沁冷的风霜之色,她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边站得笔直的安知,缓缓开了口:“去请进来吧。”
说完,她半坐起身子,湘妃色的蚕被就顺着她窈窕的曲线滑到了腰窝,巴掌大的脸上尽是慵懒之意。
钟玉溪,前世里唯一一个爬上了妃位的人,不争不抢仙气十足,人儿也是顶顶温顺的,钟家势大,钟玉溪的兄长又深得霍裘器重,一步步青云直上,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后宫更是如鱼得水。
说是个好相处的,可倚丽宫的秉性阖宫无人不知,包括前世,她敢连着到冷宫三次找她“谈心”,再三告知她王毅对自己的心思从未变过,让她信以为真挨过了一日又一日凄苦。
真是好深的心机。
唐灼灼不知想起什么,一双可人疼的杏眸里笑意隐隐不达眼底,也懒得起,只用玉腕微微撑起身子,听得外头轻缓的脚步声传进来。
“妾请娘娘安。”钟玉溪才一进来,见她这般模样,微有一愣后又舒展了眉眼,笑得仙气十足。
唐灼灼随意地摆摆手:“起吧。”
许是她今日的变化太大,钟玉溪有片刻回不过神来,但她到底非常人,还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安知递过来的香茶,坐在了软凳上。
“钟良娣今日里怎么有空来宜秋宫坐坐?”唐灼灼随口一问,却让钟玉溪身子一僵,旋即斟酌着道:“妾有空自然是要来问安的。”
“不瞒娘娘,妾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钟玉溪轻咬着下唇,脸颊陡然滑过两道泪痕,她放下手里的热茶转而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唐灼灼性子摆在那,一惯是不喜外人打搅,她也只好开门见山直说了,连慢慢切入正题都不能。
安知见状,急忙道:“良娣娘娘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唐灼灼目光顿时一凛,身子也半坐起来,表情有些微妙。
她可没有忘记,前世里安知嫌冷宫凄苦,才三日不到就使了银子出了冷宫,去的正是钟玉溪的倚丽宫,且仍是近身伺候的一等宫女。
若说钟玉溪如此心大毫无芥蒂用她身边的人,任谁也是不信的。
那么,唐灼灼想到这,缓缓闭了眼,连面上的表情都冷了下来。
安知是不能用的了。
就连候在一旁才准备去扶的安夏也黑了脸,暗骂安知不识分寸,是个心大的。
钟玉溪不着声色地避开安知的手,仍是执拗地跪着,这时候唐灼灼才发现她一张含羞带怯的桃花面煞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就连身上的衣裳,也是素白的一件。
她转而去瞧自己手上带着的银铃,伸手拨弄一下,清脆微弱的铃声便叮叮当当响起,唐灼灼轻笑一声,这才抬了眼睑:“良娣说的什么话,何事需求到本宫头上?”
她饶有兴味地问,落在钟玉溪耳里,却成了一种十足的不耐和轻嘲,这让一惯高高在上的钟玉溪咬了唇。
若不是哥哥出了那等子事,殿下连带着对她也厌恶起来,她何须自贬身份求到一个不守妇道的东宫妃上头去?
殿下如此人物,唐灼灼她一个心系外男的女人何以相配?
不过想归想,她终还是开了口,长长的乌发遮掩住她面部表情,只声音低又轻地响了起来:“前些日子妾的兄长干出了些混事惹了殿下不快,妾这几日有心向殿下赔罪,可一直见不着殿下的……”
“钟良娣,你兄长出事那是政事,后宫不可干政,你这是想叫本宫平白担上罪名?”
唐灼灼不耐地打断了她,听她这么一说,倒是很快记起了钟玉溪的兄长做的什么事惹得霍裘大发雷霆。
钟家将女儿送入东宫,自然是投靠了霍裘的,只是钟玉溪这兄长虽才华横溢,但前期性子糊涂拎不清,竟因为想将一勾栏女子纳入房里而逼死了正妻,被六皇子霍启一派的人揪着不放,本就元气大伤的琼元帝大怒,将钟宇连贬几级,调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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