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杯酒
陆衍:“我和太史公去水师军营。”
沈辛夷嘴唇一动,却不能再问。
陆衍只说来南方看看,但终究没允诺什么,假若他后悔了,不打算治她阿爷,她也说不了什么。
她低声道:“你,你路上小心点。”
陆衍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翻身上马,带着人走了。
沈修远所在的水师,大概离这里有二三十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们是晌午下的船,到水师军营的时候,已经到黄昏了。
陆衍道明了身份,军营守门的不敢耽搁,忙进去通报了一声,他很快又弯着腰跑回来:“殿下,沈帅请您进去。”
陆衍并未踌躇,带着太史捷径直进了军营。
沈修远的状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很多,犹记得上回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俊美过人,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现在已是头发花白,骨立形销,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陆衍见仇人如此,面上不见喜悦,神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沈修远手里捧着卷宗,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殿下不会来。”
陆衍嘲讽一笑:“你特地引我至此,又何必惺惺作态?”
沈修远叹了声:“什么都瞒不过殿下。”他淡声道:“既然殿下来了,那我索性全说了吧,是皇上下令命我杀死陈远,这次的毒,其实也是我自己服的,皇上要使殿下分心,所以下密令让我服毒。”
陆衍隔着一张案几跟他对视,须臾,他慢慢坐下来,嘲笑:“早猜到了。”
他手指轻点着案几:“我本该早就杀了你的,若不是看在素素的份上...”
其实除了素素之外,他还有件事想问沈修远,素素和他心里的疑问,是他一直犹豫着没动沈修远的原因,但今日无论如何,都得有个了结了。
他淡淡道:“把当年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
沈辛夷本想分辨几句,她怕万一陆衍和父亲起了冲突,她也好在中间缓和几句——虽然可能没什么用。
但陆衍甩下她直接就走了,她也没法子,只好和母亲回了侯府。
走到一半,她才发现路线不对:“母亲,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周氏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又调任到另一个军营去了,虽然两个水师军营都在南边,但离的不算近,咱们当年买的宅子是方便你父亲当差,特意选了近的,现在那处宅子来回不大方便,就把那处宅子卖了。”
她轻咳了声:“新买的宅子是宁王的一处别院,改建之后我和你父亲才搬进来的,一直没工夫去信告诉你,现在带你认认门。”
沈辛夷随着她去新宅,这处新宅极为清幽,是沿着一方高山修建的,山清水明,景致极好,又因为临近群山的,路上几乎没有来往行人。
她有意哄穆母亲开心,便笑道:“这宅子极清净,阿娘好眼光。”
周氏强笑了一下:“别的倒还好,只是离泉州城里太远,来回采买不方便。”
沈辛夷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住处,只能辛苦负责采买的管事多跑几趟了。”
周氏到底放心不下,低声问:“素素,太子真的肯救治你阿爷吗?“
沈辛夷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嘴上还是得宽慰:“太子若无心救治,何必大老远从长安赶到这里?阿娘放心吧。”
母女俩说着说着,马车就到了宅邸门口,沈辛夷看着匾额上写着大大的‘沈府’二字,扶着周氏就要进府。
习惯使然,她一下马车,下意识地扫了周遭一眼,总感觉哪里奇怪,这里似乎也太安静了点。
周氏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突然轻轻‘咦’了声,转向守门的侍卫:“这护卫好眼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正要细问,沈辛夷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她一把把周氏推上马车:“不好,阿娘快上车!”
小心无大患,她下意识地想让众人退出去,就见府里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姬长昼和内侍孙青,后面还跟着几队护卫。
他哈哈一笑:“太子妃果然机警聪慧,难怪能得太子的喜欢。”
沈辛夷没想到文昌帝居然能从自家府门走出来,一时诧异地忘了行礼:“父皇不是在长安吗?”
她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心下后怕。
文昌帝不管是想干什么,但这般阵仗,他必然是先控制了侯府里的人,又布好了人手,再来个请君入瓮,若是她方才和母亲直接走进府里,后果不堪设想!
文昌帝果然冷哼了声:“朕命人乔装成我的样子,假替我在宫里养病,朕自己又在你们走了之后,加紧私下到了南方。”
他手里的折扇轻敲着手掌,阴沉一笑:“朕本是想能把太史捷引来南方,斩去太子一左膀右臂,分太子的心倒罢了,没想到太子竟亲自过来了,沈卿当真是能臣。”
沈辛夷听出他话中深意,脸色瞬间白了。
......
沈修远一脸淡然:“齐家败落都是因为我,齐元昊之死也是我干的,前皇后之死又是我妹妹做下的,太子还想问什么?”
陆衍眼底满是阴霾,他用手指轻敲了敲面前的案几:“你知不知道京中发生的事?”
沈修远一怔,他继续道:“皇上承认了我的太子之位,明面上,他现在已无力跟我作对,他如今一时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你也不用再顾忌他了,有什么就直说吧。”
沈修远大惊,脸色变了几变,挣扎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陆衍讥诮地看着他。
沈修远低下头,良久,才重重叹了声。
“我告诉你。”
他盯着案几上摇曳的烛火,似乎陷入的深思:“该从哪件事说起呢?”
陆衍淡淡道:“依照父皇的秉性,在你们帮着他对付完齐家之后,他早该卸磨杀驴了,怎么还会留着你们沈家?”
沈修远苦笑了一下:“皇上之所以信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沈家临时倒戈投向皇上,而是因为我们沈家几代人都是历任皇上安插在齐家身边的探子。”他怔怔看着烛火:“当年太.祖就察觉出齐家有不轨之心,但碍于齐家势大,不好发作,所以派遣我们去齐家身边监视破坏...”
陆衍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面露错愕。
但仔细想想,除了这个由头,似乎也没什么理由能让文昌帝放过沈家。
沈修远长出了口气:“再说说齐元昊之死...他的死,是齐家彻底衰落的标志...”
他神色恍惚:“我和齐元昊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练剑习武,一起读书练字,就连挨打都是一起挨的...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我都是和他睡在一处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吧。”
提起旧友,沈修远神色凄凉,用手捂住眼:“我和他打那场战役的时候,皇上给我传了一道秘旨,让我伺机暗杀齐元昊,我不肯,皇上便命人扣押了我的父母作为要挟,让我不准去带兵驰援他...“
有泪光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父母性命在皇上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我干脆抛下军营,自己只带了死士去寻元昊,我当时想着,若我救不出来他,那就跟他一道死在苍茫黄沙里...谁知等我去的时候,只见了他最后一眼。”
沈修远语带哽咽:“他说他知道我的难处,他不怪我...”
陆衍自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位舅父,听沈修远这般说,他想到那个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身影,眼神一黯。
沈修远整理好情绪,又缓缓道:“皇上不知此事,大概是觉着我还算忠心,齐家许多残余旧部也需要清扫整合,他一时找不到可用之人,干脆扶持了我。”
他喟叹了声:“我为了不再受皇上辖制,拼命建功立业,皇上这时候虽忌惮我,但我已不是那个他想杀就杀的无名小卒了。但在我父母故去之后,他又以沈家上下几百口族人的性命胁迫我...我和皇上互相要挟,他虽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也不能完全不听他的。”
陆衍眸光闪动,忽沉了沉,冷笑了声:“这么说来,你倒是清白无辜了?!”
沈修远摇头:“齐家的败落,元昊之死,都跟我有关,我...”
陆衍直接打断他:“我母后呢?若不是你给了沈贵妇那幅好药,帮她把宫里宫外的事情都打点好,母后怎么会中毒身亡?!”
他声音越发凌厉狠辣,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沈修远被当头棒喝,却蒙了一下:“我从未给过沈贵妃什么毒.药!”
陆衍面上厉色稍减,他眯起眼:“我拷问了沈贵妃,她死前亲口说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沈修远一脸震撼:“我绝对没有给过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再说我那时还只是军中新贵,怎么可能有本事帮她把宫里宫外都打点好?”他沉吟道:“她说是我当着她的面,亲手把东西交给她的吗?那些帮她打点宫里宫外的话也是我亲口说的?”
陆衍淡道:“她说你托人告诉她...”
沈修远:“问题就出在这告诉她的人身上了...”
陆衍和沈修远脑子里同时划过一个人——文昌帝。
如果是文昌帝,那就好解释得多了,文昌帝一边唆使沈贵妃戕害先皇后,一边以沈修远的名义,给沈贵妃送了药,还帮她打通了宫里的人手。
沈修远察觉到沈贵妃对齐皇后的怨恨,劝过几回之后,兄妹俩再没联系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齐元昊死后,沈修远就再也没和沈贵妃私下见过面,为数不多的接触都是在年节庆典上遥遥看彼此一眼。
不过哪怕两人有私下见面的机会,沈贵妃也不可能问这件事,她总不能说‘阿兄还记得我们一起害人的那些年吗?’所以文昌帝便放心大胆地嫁祸给沈修远——这样一来,就算两个儿子知道了母妃之死的真相,也只会怀疑到沈家头上。
但他低估了陆衍的智商,陆衍还是从别的渠道知道他干的龌龊事了。
陆衍心里是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涉事之人都已死干净了,你大可随意推托,反正死无对证。”
这桩事就是罗生门,你说沈修远干的,也可以,反正没有证据,你说文昌帝干的吧,也不是不行,总之就是死无对证,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是谁干的。
唯一的一条,就是沈修远说他当时不可能有能耐去害先皇后。
陆衍手指收紧,用目光审视着他。
沈修远惊愕过后,却一片看开的神色,他取了桌上药碗:“罢了,不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你就当是我做的吧,再说皇上本就让我服毒引你过来,再动手用营中将士留住你,我自不会动你,皇上那边却无法交代,让我死了倒也干脆。”
他笑笑,举了举那药碗:“这毒我心里有数,也就是个把月的功夫。”他叹了声:“你对素素是有情意的,这我能看出来,我死了之后,只求你好好待素素,我过几日会和她好生说说,我的死和你无关,让她不要迁怒你。”
他说罢就要一口饮尽,被陆衍硬是抢了过来。
沈修远下意识地还击,两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他体力不支,到底落了下风:“殿下这是何苦?”
陆衍把里面的药倒在地上,漠然道:“你死了,素素必然会悲痛欲绝。”
沈修远低头看着地上的药汁:“殿下信我说的?殿下难道不怕皇上有不一样的说法?”
陆衍起了身:“我信了你的,就不会再去信他的。”
沈修远神情悲凉:“可我依然是害死你母后的凶手的兄长,还是间接害死你舅父的元凶。”陆衍依然有理由杀他,尽管这个理由不那么充分,但陆衍本就不是需要充分理由再动手之人。
陆衍背对着他,手指紧的根根泛白:“我稍后会派太史捷来为你诊治。”
“你要谢,就谢你生了个好女儿吧,我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
第83章
周氏虽然是深宅妇人,但出身簪缨世家, 她的政治敏感度非常高, 瞧见情势不对,立刻缩回马车里了。
沈辛夷不着痕迹地让护卫护住母女二人, 带了几分求助地看向文昌帝背后的姬长昼, 同时跟文昌帝对峙:“父皇这般说, 儿臣怎么就听不懂?我父亲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太子对您也是一派孺慕之情,您为何要这般待他们?”
姬长昼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文昌帝压根没把这个儿媳放在眼里,倒也不介意跟她说实话, 他似笑非笑:“太子妃不光貌美无双, 信口胡诌的本领亦是一流,太子何尝把朕这个做父皇的放在眼里?”
沈修远毕竟有异心,哪怕遵从他的意思, 服下了毒, 他还是不放心, 依照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 他若是能把太子妃攥在手里,才可真正安枕无忧。
沈辛夷背后悄悄打了个手势,一边以龙傲天的语气,信口和皇上敷衍,以求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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