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利
地主家都没余粮了,官府又能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做什么呢?好些的允许他们在城外停留,接济些许食物给他们支撑。碰上酷吏直接便派兵驱逐剿灭的也不是没有。
沈侯爷的子弟兵们不是不知道这情况,他们尽力救人,却敌不过难民太多。如今每一个山头都在超负荷收容百姓,医士为了保证人们的健康,连续几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就算这样,他们能做的也没溅出太大的水花来,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无论朝廷还是吴王府,都陷入一片焦头烂额中。或许他们没把百姓的性命看的太重,可谁都知道人口就是底气,更遑论“得人心者得天下”。在吴王府里左右逢源混的如鱼得水的陈曦便又打起沈安侯的主意来:“我们兄弟几人从青州来时曾见过沈侯爷的庄子,那里种的不是水稻,而是什么土豆玉米,听说产量极高还不废地。”他脸上时一片忧国忧民之姿,说的大义凌然:“王爷心怀宣州百姓,为何不往蜀州借粮?想来沈侯爷并不敢违逆您的旨意。”
吴王也是听说过鸿胪寺从蛮夷处寻到高产粮食的消息的,听了陈曦的话便有些意动。陈曦一看有戏,不免更卖力游说,甚至大包大揽道:“如今我堂弟陈晨便在秀川郡,您不妨让我叔父休书一封给他,由他来做这事。”
吴王也觉得可行,立刻招来陈晨的亲爹陈安,将陈曦的主意如此这般的说了。陈安对此却是不抱什么希望:“我那逆子若是能听劝,这会子已经到宣州来为您效力了。既然王爷有令,臣自会从命,却不能保证结果如何。”
陈曦便拿话堵他:“叔父此言差矣,从来父慈子孝,明谦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您在书信中与他陈说厉害,他又怎会不听从呢?”
陈安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这个最爱投机取巧的侄儿,这时候也不客气道:“你若是能耐,当初也不至于将我儿留在沈放庄子上抵债了,又何必在王爷跟前巧言令色呢?”他说着也是来气:“沈安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就没点儿数么?凭什么有难让我孩儿去担,好处倒被你拿了?”
陈曦却是不怵他,反而似笑非笑道:“大家都是同殿为臣,都是为王爷效力,便是叔父不顾及血脉亲缘,也不该这般对侄儿吧。功劳好处什么的,侄儿可没想着分毫,这都是为了替王爷分忧,为了宣州百姓着想。您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侄儿在此给您赔罪了了好?只求叔父切莫因为和侄儿闹别扭,就耽搁了王爷的差事啊。”
他这番唱念做打,反而显得陈安太过小气。连吴王的神色都有几分难看:“陈大人就真不愿为了宣州百姓动动笔吗?”
陈安深吸一口气,垂下眼脸拱手:“臣自当为王爷分忧,这便回去给明谦写信。”他恭恭敬敬的往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不满。
他一回到府邸,便招来两个儿子商议此事。陈大郎是个耿直人,差点儿没拍桌子:“陈曦这贼子!自从他来了便处处排挤咱们家,如今更是欺辱到父亲头上去了!看我不找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也让他明白明白什么是长幼有序。”
“你别这么暴躁。”陈二郎伸手拍了拍自家哥哥,眼中却带着几分狡黠:“父亲如今可做了决定了?吴郡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看咱们不如和大房一拍两散,投奔三弟去算了。”
陈安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其实他对陈晨呆在蜀州不愿来吴郡是挺赞成的。不说为了保存实力,世家多的是兄弟们分散不同阵营的操作,光是对沈安侯本人,陈安也是非常肯定的。不过三年时间,他就能将自己娇气内向的小儿子调理成有担当的朝中重臣,而且是真真切切的扛起了整个将作监对职责,由此可见沈大老爷本身便是个极有本事切知人善任的。
可惜当初他还是被皇家的名头给束缚,选择了更“名正言顺”的吴王来效忠,却没料到吴王虽然谨慎勤勉,却优柔寡断志大才疏,被陈曦三哄两哄的就将他们父子三人给踢到了边缘,甚至还对他们颇为提防。
如今被陈曦再将一军,陈安反而是下定决心了:“岑家药铺的路子,咱们还能不能走通?想法子逃出宣州吧。”
陈二郎眼睛一亮,笑出声来:“您可算是做了决定了,岑家的大掌柜可和我说了好几回,他们在龙江上是有自己的船队的,甚至龙江的漕帮,有大半都被他们控制着。只要洪水退却,他们自然能悄无声息的将咱们一家都送出去。只这段时间还要父亲大人与吴王继续虚以委蛇,莫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才好。”
“可见你是早有打算了。”陈安似笑非笑的看他:“你三弟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迷魂汤没有,大好前程却是不少。”陈二郎一点儿不否认的嬉笑:“只这会儿我才不会告诉您,等您去秀川郡自己问他吧。”
陈安下定了决心,仿佛身上都轻松不少,与两个儿子说笑了几句才往书房去斟酌书信。如他这般老狐狸如果真要哄一个人,那是绝对可以将人哄的团团转的。第二日吴王看了他“彻夜未眠挥手写就”的信笺,对其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为赞赏,立刻便派人往青州送去。
陈安好心好意劝说:“这会子洪水未退,只怕路难行,不如干脆再等一阵子。百姓们也还没安定下来呢,便是缺衣少食,也不急于这一时。”
吴王却耐不住,急哄哄的让人把信给送走了。他却不知道陈安的信中做了些手脚,由陈晨看来,里头的意思便是自家在吴郡呆不住,想要往蜀州去安置。
且不说陈晨收到信后如何开心的求沈安侯帮忙配合,吴王能想到借粮的法子,京中大人们又如何想不到?只他们看中的便不仅仅是一个蜀州,而是所有看起来并为发生民乱、百姓也尚且安宁的州县。好死不死,将名单列出来一看,这些人不是沈安侯的亲眷子弟,便是跟着沈侯爷在琼州混过的。李相在感慨之余,越发认定沈安侯会是朝廷的大敌,一定要想法子除之而后快。
可沈侯爷听调不听宣,不爽了直接辞官走人,他难道还能治一个大不敬将人绑回京中不成?想一想之前去秀川拿人的周将军有多惨,再想一想楚怀的威望有多高,他只能勉强压下这个念头。
可沈安侯动不得,他下头这些拥趸却没那么棘手。恰巧穆岚对沈大老爷也是敬畏有之,厌恶亦有之,十分愉悦的接受了李相的建议。于是各地的年轻官吏们还没从洪水过境后的残桓断壁中解脱,就被朝廷的圣旨给打了个摸不着头脑——如此天灾之中,不减免赋税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再加重盘剥他们一回?
第214章 辞官
娄郡太守王伯友刚从郊区的田间走了一回,带着满身的泥点子回到府衙。主簿刘大人看着他越发消瘦的身影, 忍不住抱怨:“朝廷这般无情无义, 您又何必苦了自己?便是娄郡遭受的损失再小一些,满不成咱们还能受到嘉奖?”
王伯友笑着摇头,脸上虽然疲惫, 却带着几分轻松:“我也不是为了朝廷嘉奖才做的啊, 无非是既然当了一方父母官, 就要保证一方百姓的平安康乐罢了。”
“咱们娄郡是安康了, 可您等着看吧,流民往里头一涌,还不是一切成空。”刘主簿越发不满,手里的工作却一直未停,飞快的将文书整理好让小吏同传下去。王伯友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中比谁都看重百姓,也不与他争辩,匆匆用了两口茶点, 便继续翻开公文忙碌起来。
朝中派来的钦差这会儿也从后堂转出来, 看见王太守便是一愣,随即阴阳怪气笑道:“王太守贵人事忙, 本官三番五次寻你,都说在村镇中救灾抢险,怎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知道告知本官一声,好让本官来拜谒瞻仰呢?”
王伯友淡淡看他一眼:“圣人的旨意臣已尽知, 然娄郡自顾不暇,并无余粮支应灾区。便是赋税一事,也要等十月过后郡中按照旧历征了今年的份例再行宣布,是以臣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与大人多言。”
那钦差立刻便跳起来:“你这是抗旨不尊,是不敬!王伯友!你别以为自己当了个太守就了不起,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立刻就能让你丢了官职不说,还要披枷带锁,再无翻身之日?!”
王伯友听完却是不怒反笑:“我就等着你给我耍阴招呢,你倒是去告状啊,就和小时候一样,自己没本事就凭着嫡出的身份让我受罚。王彦希,我实话告诉你,如果来;娄郡宣旨的是其他人,或许还有的商量可打。但来的是你——我一粒米都不会让你从我娄郡带走!”
要说这两位确实是积怨已久,都是王家大宅子里头出来的,一个是二房庶子,一个是三房嫡长,两人年纪相仿,却总是两看生厌,可以说一直等到王伯友跟着沈安侯去镀金,回来便成为一方大员,才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宅斗”生涯。
可王彦希哪里希望看到这个老对头春风得意的走到自己前头去?这不,以得了机会,他便毛遂自荐的跑来娄郡宣旨,无非就是要为难为难这位庶出族弟,若是能将人坑的丢官问罪就更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王伯友一点儿卑躬屈膝小心奉承的意思都无,除了第一天领了圣旨,其余时日根本连人影都寻不见。
他以为王伯友是在故意躲着他,其实王伯友是真的忙的没空搭理他。虽然娄郡的受灾情况不算太严重,但连绵降雨几乎将庄家毁了十之八九也是事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栽种在山坡荒地上的秀川粮种还给百姓留了一线生机,虽然不够顿顿吃饱,但加上衙门的存粮,勉强度过这一年大约还是足够的。
原本就是捉襟见肘的局面,娄郡哪里还有余粮上缴朝廷?王伯友是打定了主意“抗旨不尊”的,何况法不责众——他与琼州同僚们已经通过沈安侯的情报系统互通有无,决定共同进退,了不起朝廷将他们一同撤职,他们乐得一身轻。
王彦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与自己硬抗,碰了个没脸后愤愤走了,回去便挥毫写了慷慨激昂的奏章直送京城。穆岚看了自是大怒,几乎就要派兵捉拿王伯友,好歹被李相拦下来了:“您拿了他一个容易,可他被问罪了,娄郡如何?还有什么能吏比他做的更好?”
穆岚一时语塞,脑子里赚了半晌,确实是没人比这位更适合娄郡太守之职。而让穆岚更加尴尬的,是没过多久便有同样的奏报接二连三的送到,被他点名的十几处州郡没有一处愿意听命。穆岚亦是暴躁:“这算什么能臣!算什么朝廷命官!他们根本就罔顾百姓生死存亡,简直冷漠至极!”
李相却明白,这些年轻人能保住一地已是不易,且为何他郡百姓的死活要归在他们头上?还不是因为那些官吏无能,朝廷亦是无能。但有些话便是这般看破不可说破,他沉吟了许久,还是轻声道:“要么便让他们回京自辩吧,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回京自辩不过是拖延时间,太守刺史们要进京,政务总要有人代为处置的,而这代替的人选——便可以是圣人派出去的钦差大人们。李相的算盘打的极好,无非让人把他们的家底儿先掏空,再将人送回去稳定局面。
圣旨一封一封发出,不仅是娄郡的王伯友,还有他的族兄王钧宜,范家的范迟和范怜,孔家的孔青烁、孔青灿、孔青炎三兄弟,当年的琼州团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朝廷的无耻给气到没脾气。而王彦希已是恨不得立刻登堂入室了:“圣人圣明,给你进京的机会,你还不赶紧磕头谢恩,然后立刻动身?”
王伯友抚着额头苦笑,到底还是看到这样的局面,到底还是到了这一天。他从抽屉中翻出一封书信,连同印信一同拍在王彦希面前:“朝廷给我机会,我却不怎么稀罕。既然他们觉得我做错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自辩的。从现在起,我便不再是朝廷命官,只是散人一个,这辞呈你替我转交吏部,咱们就此别过,惟愿永不再见。”
他说完一番话,将官帽摘下来往桌上一丢,潇洒的就走人了,看得王彦希一脸的莫名其妙。而一旁的刘主簿亦在收拾东西——他是太守征辟的僚属,太守大人都撂挑子不干了,他自然是自动离职。他打了个包袱往外走,还一边“提醒”王钦差:“郡中的粮食都已经发给百姓了,我估摸着您是要不回来的,尤其不要派衙差去强抢,娄郡民风彪悍,若是官逼民反,您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等王彦希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位的意思,匆匆追出门去,已经连一根人毛都找不见了。他在炎炎夏日的午后烈阳中站了许久,只觉得眼前一片白晃晃的让人晕眩。明明是想坑死对头一把,怎么到最后,似乎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呢?
他不是个傻的,知道自己若是敢学着族弟一般撂挑子,回到京中便是一场问责,指不定最后成为王伯友的替罪羊。可他也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摆平娄郡还接纳流民顺便往外头送粮草,如今郡中连个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他找谁要东西去?
不提王彦希如何“悲痛欲绝”,和他一般境遇的人可不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当场便抛开世家子的涵养爆了粗口。可就算是再生气也没用,这些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辞官不干,一个个的趁着钦差们没反应过来迅速溜出府衙,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
也有人想到控制他们的家小,然而这些太守刺史们都想好了退路,怎么可能再留下这样大的破绽给人寻?琼州青年团的妻小儿女早就被悄悄送往青州,离得近的这会儿已经到了十万大山上。对于这一批人才,沈安侯自是十分欢喜和看重,早早的替他们安排规划了专门的住宿区,方便他们往来交流,有熟悉的人在周围,人也能更安定许多。
一连数十个州府的能吏“辞官”不干,可谓是重重的闪了圣人一巴掌,把穆岚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这回他再不管李相的劝阻,咬定了要给他们定罪,还要株连亲族一块儿跟着倒霉。原本这也勉强算是符合大燮律法的,可转过头一掰手指,中书省便苦了脸:“这几位的家世您是明白的,要按照这般旨意,朝中大人们有大半儿都要成为戴罪之身。”
谁让这里头世家子多呢?世家同气连枝,随便数一数就能将朝会上有资格进殿议事的四品以上大人们给串成一串。穆岚听了这话也是无奈,怏怏的摆手:“罢了罢了,都作罢了,他们要走就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
中书舍人躬身退下,剩下穆岚撑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般局面。当年他看先帝与相爷们对抗,与世家对抗,便是天灾人祸之下,依旧牢牢把控着朝中的话语权。他本不觉得这有何难——毕竟身为天子,难道不是天生就该四方臣服吗?可直到他坐上这个位置,他才知道想要主宰大燮,稳固朝堂,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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