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全
凝洛素来知道自己房里是没什么规矩的,但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没规矩。
她淡淡地吩咐道:“出去告诉这个院里的人,谁再大声喧嚷,也一并去跪着!”
小满本就因为房中剩了她一人而忐忑,如今得了凝洛的话竟如蒙大赦一般,忙一面点头应着一面匆匆走出去了。
白露跪得笔直,廊下已经站了几个丫鬟小厮,正围着她,小满挤进去看了脸上正一阵白一阵红的白露,才低声向众人道:“都散了吧,待会儿小姐知道了该生气了。”
丫鬟们正欲开口问询,小满慌得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又有些后怕的看了一眼门口,这才低声将凝洛的吩咐告知众人。
“大小姐……”有人若有所思地喃喃开口,“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凶了?”
明明平时万事都随她们,根本不管的!
这小姐性子懦弱,平时院子里哪有什么规矩,还不是大家任意妄为。
白露一直跪着,也有几个平素与她要好的动了动替她求情的心,只是实在摸不准大小姐现在的脾气,一时也都不敢前往。
白露跪了一个时辰,人早已不复先前的劲头,莫说背挺不直了,连人都是跪坐的状态了,若不是心里还有根弦绷着,她早就瘫在那里了。
她有心向凝洛认个错服个软,可是又有点不敢。
再说她总觉得这位大小姐哪里不一样了,回想起之前看向她的眼神,她就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待到取饭的婆子将晚饭送到了凝洛房中,白露才总算有了站起来的机会。
送饭的婆子自然也看见了廊下跪着的白露,幸灾乐祸地一笑便拎着食盒进屋去了。
平时她和白露素来是丁卯相对,谁也看不惯谁,这下子白露遭殃,她可是高兴了!
“大小姐,吃饭了!”吴婆子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动作粗鲁,嘴里也没个客气。
凝洛并不言语,只是眼神从食盒上慢慢挪到吴婆子的脸上。
吴婆子被凝洛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这位小姐近日不怎么出门,莫说另几个院里的人都远着,便是这小姐房里的丫鬟们都躲着,连吃饭都没人伺候。
正胡乱想着,便有丫鬟上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吴婆子正纳罕间,又另有丫鬟扶着凝洛走到桌前,待到凝洛坐好,布菜的小丫鬟已为凝洛碗中夹了几箸菜。
凝洛却并不拿筷子,只用手背在白玉瓷碗外轻触了一下。
吴婆子却像被烫到一般抖了一下,嗫嚅道:“没什么事我……”
“这碗饭给婆子吃吧!”凝洛漠然地望着吴婆子,淡淡地道。
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吴婆子心中便是一颤。
面前明明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可她竟莫名觉得有些怕了,甚至,后背隐隐发寒。
眼前的大小姐,浑身透着邪气,让人觉得怪怪的。
“这怎么使得!”吴婆子慌忙中推辞敷衍道,“我,我吃过了……”
“白露。”凝洛唤道,“进来服侍吴婆子用饭。”
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语气,声气也并不高,若是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小姑娘的这么轻轻说出的一句话的。
可是如今,白露在廊下听了只觉那声呼唤犹如天籁,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却又因为双腿的酸痛险些摔在那里。
白露一面弯腰揉了揉剧痛的膝盖一面匆匆向房内走去,生怕再被凝洛挑出一丝怠慢。
她跪怕了,她害怕凝洛再那么看着她,害怕凝洛再罚她,她现在只想好好地当一个丫鬟。
她跪了这么久,终于体悟到,今天的凝洛和往日不一样,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欺负的人!
凝洛却只是打量着桌上的饭菜,根本未曾看一眼慌忙而来诚惶诚恐的白露。
这种饭菜,她上辈子吃过的。
冷冷的,带着异味,吃起来并不好受,但是上辈子的她傻,就这么忍了,吃了,还不止吃了一次。
白露在廊下听闻要她服侍吴婆子吃饭时心中已有了计较,这婆子日日跟厨房的婆子勾结一处,每次取饭都要好久,回来时饭菜都凉的透透的,也着实该修理一番了。
她往日和吴婆子多有间隙,如今姑娘要收拾吴婆子,她正好当冲锋的。
那吴婆子看白露真要伸手去拿那白玉瓷碗,忙哈着腰向凝洛笑道:“我一个下人,怎么好吃姑娘的饭呢!”
凝洛拿起旁边的一卷书,正随手翻着,仿佛根本没把这什么吴婆子并白露看在眼里的,听到这个,只是轻轻抬起眼来,淡淡地来了一个字:“吃。”
她说出的话,仿佛风吹过时桃树上飘落的一瓣桃花,清灵软糯。
但是却让人丝毫不敢有任何的懈怠。
屋中的几个小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谁也不敢喘一口气。
但凡有眼色的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变了,变得不一样了。
她们并不敢得罪了。
吴婆子见此,一时愣住,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凝洛,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露也将碗端了起来,想着这大小姐房中怕是要变天了,她是有些得意的,她认清了形势,但显然吴婆子没有。
她可以先充当大小姐的冲锋兵,帮着大小姐冲锋陷阵,这样也好成为大小姐倚重的人。
而吴婆子,已经失了先机。
形势比人强,吴婆子看看这架势,突然明白了。
如今自己吃总比被人强喂要好些,这样想着,吴婆子咬咬牙,从白露手中取过碗凑到嘴边道:“不劳您伺候!”
那婆子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艰难地咀嚼了半天才咽下。
她如今也有些年纪,牙口不比从前,这凉硬的冷饭实在让她难以下咽。
想起自己今天还特意叮嘱,多掺点杂粮,这样还能省点钱,没想到,最后这口饭落到自己嘴里,想想都觉得憋屈,憋屈得胸口发疼!
偏偏这时,这屋里除了凝洛还有好几个小丫头都在盯着。
这吴婆子往常倚老卖老没少责骂院里的丫鬟们,如今被她们一个个瞧着,只觉如芒在背,丢人至极,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里。
“大小姐,”吴婆子将碗拿离嘴边,小心陪着笑,“我吴婆子谢谢大小姐赏饭,只是……”
吴婆子观察着凝洛的神色:“只是您如今正病着,可不能饿坏了身子!这饭菜我可以拿回去慢慢吃,眼下最要紧的是快去厨房给您取热饭菜过来,这样才不负您赏饭之恩呢!”
凝洛漫不经心地扫了吴婆子一眼,连声都没出一个。
吴婆子见了,心里恨哪,又恨又绝望,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吃。
在场所有的丫鬟都看着,看着这个往日趾高气扬仗着年纪耀武扬威的吴婆子,就这么被逼着吃那饭菜,心里不免一个个都暗自笑起来,解气,真是解气!
这大小姐,今日突然发威了,真是见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吴婆子吃得心里想哭,吃得浑身难受,吃得肚子里发冷,最后好不容易吃完了。
她脚底下发软,拜了拜,总算被凝洛点头允许离开了,当下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吴婆子离开后,白露立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看着凝洛,不管如何,她都得从凝洛口中听到一句才算踏实。
她看出凝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盼着凝洛能说句话。
要不然,终究不安心。
今日落到吴婆子身上的棒槌,焉知明日不是自己?
凝洛知道白露在等她说什么,她懒得问白露是不是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若对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以后该如何;若对方是个愚痴的,她也并无义务点醒她。
白露静等了半刻,见另两个丫鬟已忙着为凝洛更换新的被褥便有些耐不住了。
她伸出一只手捧了一下桌上的茶壶,发现尚且热着便为凝洛倒了一杯茶奉上:“白露不懂事,让姑娘操心了,以后还要烦请姑娘多多提点。”
凝洛又看了白露一眼,对方正垂着眼帘,双手奉茶,尽是恭敬驯顺的模样,日间的那点子骄纵倒是半分也没了。
前世她对这些丫鬟们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反正迟早她们要被打发了嫁人,她又何必跟几个丫头过不去呢?
正是这种一忍再忍的想法和一退再退的做法引着前世的自己走向了绝路吧?
凝洛接过茶杯,慢慢地饮下。
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子传到掌心,凝洛轻声道:“你去忙吧!”
白露在煎熬了这么久后,终于得了一句话,心中大喜,眼中迸出感激的光,她跪下来,郑重地谢过了凝洛,忍着膝盖的疼痛不自然地走出去了。
尽管膝盖在疼,可心里是高兴的。
凝洛将茶杯放回桌上,心里却是醒着,自己身边到底缺少助力,要从这些丫鬟里挑些得用的也不是易事,她从前并不大与她们亲近,她们也吃准了她的好性儿,偶有个怠慢之处嬉皮笑脸地就在她面前混过去了。
如今只能慢慢地挑着好的,驯服了调理了放自己身边。
其实她不但没有人相助,便是倚靠也没有的。
凝洛的母亲生下她就血崩而亡,继母杜氏随即就挺着肚子进了门。
杜氏和凝洛的母亲段氏原是手帕之交,甚至在段氏成亲后,杜氏也没少到家中与段氏来往,一来二去便与凝洛的父亲也相熟了。
待到段氏怀上凝洛身子不便,杜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与凝洛的父亲暗度了陈仓,竟也有了身孕。
凝洛还未满月之时,杜氏便打着照顾她的名义进了门,凝洛的父亲林成川到底觉得妻子尸骨未寒,又顾忌街坊邻居的看法,因此只一顶素轿将杜氏抬了进来。
而这以后也成为杜氏觉得不顺遂时用来拿捏林成川的由头,林成川也觉有些对她不住,每每便由了她去。
这些事情都是凝洛从下人们背后的闲谈中听来的,她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不是杜氏所生,不然她和妹妹凝月的年纪又怎么会只差了三个月?
前世的凝洛每每想到这些便忍不住自艾自怨起来,而如今再看从前,她却好像找到了自己那软弱性子的根源。
“姑娘,吴婆子送饭来了!”白露在门口轻声通报,语气也认真了许多。
“让她进来吧!”凝洛淡淡地说道,有丫鬟将她面前的茶撤了去,准备布饭。
吴婆子拎了食盒匆匆进来,也不去看凝洛,只一面往外摆饭菜一面絮叨:“姑娘如今身子虚,合该好好补补,这都是厨房现做的,姑娘多吃些才好!”
凝洛耳中听得吴婆子语气中隐约有讨好,再往桌上扫眼过去,却觉出不对来。
一条酥炸咸鱼,一盘清炒河虾,另有一盘凉拌的素菜,里面却是葱姜蒜末辣椒花椒一应俱全,甚至那份汤还散发着羊肉的膻味,厚厚的一层油飘在上面让人毫无食欲。
她正在出水痘,饮食最是要注意清淡,如今这几样不是发物就是辛辣,没有一样是能入口的。
凝洛抬眼看吴婆子,她正笑着劝道:“趁热用饭吧!”
不管是吴婆子还是厨房的婆子们,都是经了多少事的老人了,又岂会不知她现在这身子并不适宜吃这些进补?
不过还是欺她年幼罢了。
是以她一面微笑道“吴嬷嬷有心了”一面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只听她话音未落,桌上的饭菜却随着大幅度倾斜的桌面纷纷跌落在地上。
屋里的众人吃了一惊,小丫鬟忙拿着帕子凑上来:“姑娘烫到没有?”
凝洛还未开口,那吴婆子已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心疼道:“这可如何是好!好好的饭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