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也复生了? 第10章

作者:容千丝 标签: 穿越重生

  这一日下午,阮时意拾掇私物,打算提前回澜园处理徐家事务,不料女先生匆匆而入,朗声宣布:“请诸位带上新作,到栖鹤台集合!苏老先生将亲自点评!”

  画室内登时一片欢呼雀跃。

  苏老德高望重,能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是年轻学子梦寐以求之事。

  阮时意尚无拿得出手的作品,奈何女先生执意要求,她厚着脸皮,手握《萱花图》,慢吞吞跟在队伍最末。

  待行至中院,方知四苑男女学员基本到齐了。

  更要命的是,坐在苏老身边那位水色道袍的温雅男子,不是她的堂弟又是谁!

  说好的……仅在初一和十五才到书画院授课,缘何忽然跑来考察功课?

  阮思彦比阮时意小四岁,保养极佳,面如冠玉,温润圆融,眼角眉梢潋滟诗书气,不显山不露水。

  相识多年,阮时意深知他心思细腻,火眼金睛,观察敏锐,过目不忘,绝不像洪朗然和萧桐那类粗枝大叶之人好糊弄。

  如若她一直低头混在人群中倒也罢了,像其他学员亲自拿画作上台、一对一请他品评?

  不论相貌、体态、举止、谈吐或笔法,势必令他生疑!

  她可不能当着上百人面前受他质疑!

  一旦在外人前露出破绽,徐家上下的安危、她的小日子……将受到严重威胁。

  面对困局,她唯一的办法是——躲。

  中院入口处有侍卫驻守,她若公然从大门折返回东苑太显眼;周边树木稀少,藏不住人;台边的聚雅阁存放大量珍贵卷轴、册页、手抄本,往常大门紧锁,进不去……

  阮时意明眸转动,瞄准了另一侧的撷秀楼。

  如若被路过的人撞见,大可宣称来领物料。

  趁众人翘首倾听尊者发话,她沿墙根缓步走向东南角。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苏老和阮思彦点评完毕,突然布置了一道功课——选用矿石,花十日时间,研制不同的“石色”。

  阮时意一听,懵了。

  眼看阮思彦亲自带领学员,浩浩荡荡往储存物料的撷秀楼逼近,她走投无路,唯有冒险钻入,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绕开储存矿物石的隔间,她摸黑进入杂物房,只等他们挑选朱砂、赭石、石青、石绿、贝母等物料后离开。

  勉强适应昏暗光线,看清周遭所放置的为石臼、石杵,她暗叫不妙——制作矿物颜色,第一步要把矿石敲碎、研磨!

  不出所料,大伙儿精心挑拣完所需的石头,继而推开她所在的杂物房大门!

  这一刻,阮时意真心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反应灵敏、动作轻捷,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觉墙角的杂物木架子后,尚有一道尽可容身的空隙!

  她顾不上灰尘污渍,小心翼翼往里挪移,总算抢在阮思彦等人进屋前,将自己连人带画塞进木架与墙壁之间。

  直到那伙人磨磨蹭蹭,分批拿好研磨工具撤离,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担任书画院负责人的堂弟行踪不定,疑似亡夫的青年于邻苑为师,往后她在书画院的日子要怎么混?

  念及此处,阮时意顿觉汗流涔涔。

  意欲伸手拭去鬓边汗珠,未料手臂轻抬,立时触碰到一物。

  ……嗯?

  她下意识捏了捏。

  结实、微暖、骨节分明、久违的触感……竟是一只男人的手!

第10章

  入目光线昏幽,鼻尖嗅闻杂木气息,后背墙壁冷凉,右侧触手可及之处,有个男人!

  瞬息间,阮时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把恐惧的惊呼咽回喉咙!

  竭尽全力按捺觳觫,她假装若无其事,缓缓放脱那只大手。

  殊不知,掌心已渗出薄汗。

  试想,书画院师生同聚一堂,假若有人和她一样,莫名其妙找地方躲藏……此人八成是她的“亡夫”徐赫。

  想必他早早钻入此室,因她到来而被迫挤进架子和墙壁的夹缝;其后,她不光选择同一藏身之地,与他并肩而立,还摸了他一把!

  活见鬼!老脸居然有点烫……

  侧耳倾听外头声响渐远,阮时意不敢逗留,寸寸挪出,拍打罩衣上的灰尘。

  “抱歉,吓到姑娘了?”身后那人不紧不慢随后,低声致歉。

  醇嗓仿似佳酿流淌人心,如熏如醉,令阮时意有些微恍惚。

  记忆中,有一位身披天光云影的俊秀少年信步走近,凝视毁掉《兰石图》的她,唇角弯勾,柔声对她说——抱歉,吓到阮姑娘了?

  仅有一字之差的言辞,连结四十年间的酸甜苦辣兼,如春风化雨,酝酿淡淡回甘。

  她没回话,静谧空间唯剩二人呼吸声。

  兴许还夹杂凌乱心跳声。

  确认楼下人群散去,她刚推开杂物间的木门,却听那人小声惊呼,“你、你不就是……?”

  “先生,请。”

  阮时意冷静退至边上,朝他略一躬身,让他先出屋。

  那人踏出两步,又凝滞不前,似刻意压抑情绪宣泄,温言道:“请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与徐家……太夫人,是何关系?”

  阮时意垂眸,以掩饰眼底滑过的拘谨:“回先生,学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

  “……助养?”对方显然十分意外,意外到了震惊的地步。

  阮时意勉力换上俏皮口吻,莞尔一笑:“倒是您与和徐家大公子生得有几分相似,上回集贤斋初遇禁不住多看两眼,冒犯先生了。”

  “哦……”那人目光闪躲,语气既尴尬又失落,“在下也姓徐,没准儿……祖辈与京城徐家有渊源也说不定……”

  他似乎不敢多看阮时意一眼,抱拳先行告辞。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阮时意并无如释重负之感,甚至心生憾然。

  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两人骤然重逢,就这样……轻而易举糊弄过去了?

  她怔怔站了片刻,终觉世事无常。

  整理仪容,她小心卷好《萱花图》,除下蹭了不少灰的月白色罩衣,记起苏老和阮思彦布置的功课,折返回去取了石臼、石杵、矿石等物,才慢悠悠下楼。

  然而,那早应远去的青年,何以静静伫立在石阶前?

  见阮时意迤迤然步出撷秀楼,他眼神微微发亮,像是鼓起莫大勇气,方柔柔启唇:“姑娘想必与徐太夫人相伴日久。”

  “算是吧。”

  阮时意错愕之余,清澈冷寂的神色柔和了三分,余下的黯然隐没在长睫毛下,含而不露。

  青年眼眶渗出红意,沉嗓嘶哑:“可否告知在下……她、她的生平往事?”

  “生平往事”四字,字字哽咽。

  阮时意下意识轻咬唇角,心头纷纷乱乱,琢磨不透其用意。

  ——他在打听她的事?

  青年与之对视短短顷刻,陡然气息紊乱,暗藏哽噎,蓦地低下头,目光不知坠落何处。

  “……是我唐突了!改日再叙,告辞。”

  话未道尽,已急匆匆转过身,生怕人前失态般仓皇离去。

  阮时意分明看到他颈脖紧绷,宽肩难掩颤栗,连步伐都带着趔趄。

  所踏每一步,皆是寥落。

  刹那间,如有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击中阮时意久未动荡的心,炸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惘然若失,低叹一声,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

  先前汇聚在栖鹤台一带的师生已陆续回归四苑,苏老和阮思彦也不知到何处巡视,偌大场地,仅余老仆执帚洒扫。

  青年径直穿行,出了中院后东拐西绕,踏入南苑和东苑之间的小花园。

  西倾日影下,藤萝如淡紫粉蓝的飞瀑,串串花穗随风轻晃。

  他驻足廊前,引颈抬头,似在欣赏花帘之美态。

  哪怕青袍沾上墙灰与尘土,亦未削减人如玉树的翩然气度。

  然则,阮时意藏在垂花门外,从他的侧影清晰捕捉其胸膛起伏、拳头紧攥,以及牙关死咬的隐忍。

  片晌之后,他松开双手,徐徐搓揉脸面,指缝间漏出一声哀叹。

  “阮阮……”

  他哑声唤她的小名,昂藏躯体抖得如筛糠似的,许久方倒抽一口气,语带呜咽:“阮阮!你究竟有多恨我,才会找了个……与你毫无二致的小丫头来折磨我?”

  后半句,语不成调,尽化绝望哭腔。

  倘若阮时意此前尚余一丝半缕的怀疑,此时此刻,她能完全肯定,此人正是徐赫。

  曾经的平远将军府三公子,崭露头角的丹青妙手,她急不可待要嫁的情郎,缱绻相依后忽然性情大变的夫婿,孩子无比依恋的父亲,一去不返、客死异乡的亡夫……

  原以为要等到身归黄土、九泉之下才会相见,可在这一刻,他离她不过数丈之遥。

  他褪去昂藏男儿所有的刚硬坚强,如像无助孩子,用颤抖两手死死捂住脸面,以致分毫未觉她的窥觊。

  阮时意鼻翼泛酸,不忍细看。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落魄难堪的他,瞬即倍感陌生。

  在她心目中,他应当是顶天立地、霁月光风,即便走到生命尽头,也依然洒脱超逸。

  她想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肩背以作安抚,想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否挨饿受冻,是不是也像她那般,历尽沧桑,年华老去,身死后突然重获青春……

  想问问他,三十五年来,心里可曾想过这个家。

  并非质问,并非怨怼,纯属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