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阮时意差点以为,他又转性了。
直至某夜,她在忽冷忽热中睁目,意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往某个微凉的怀抱里钻。
其时清清月光穿透窗纱,斑驳流光泻于床前,映照他侧面的睡颜。
眉弓骨英而挺,睫毛长又密,鼻梁高且直,轮廓分明,美好得不像话。
她几近疑心,一切不过是迷糊时所梦。
仔细回忆,过往连续数个炎热夜晚,她不止一回感受舒适凉意,因此安然沉浸在梦乡中。
原来……是某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番五次趁她熟睡时挤到床上!
细究下来,她毫无警觉,想必他却从未惊扰她的好梦?
一抹难以抑制的愉悦笑弧,无声无息自她精致唇角舒展。
她重新闭上双眼,装作不为意地寸寸挪动,靠向他宽厚结实的肩膀。
第89章
听闻洪朗然扫荡完篱溪宅子的酒和食物, 迟迟未等到徐赫归家,便灰溜溜回了将军府。
徐赫临摹好晴岚图,如期归还给齐王, 开始隔日回翰林画院当值、隔日留守倚桐苑作画的日子。
对于外界乱传的复杂关系,他淡然处之, 少惹是非。
阮时意终日忙于安置地下城解救的孤儿,并为被拐孩子寻找父母。
二人各自忙活, 平日里几乎没机会说上话,且双双维持端肃板正, 倒让徐明礼兄妹、周氏、徐晟暗自怀疑——这两位年轻的长辈, 兴许吵架了?
端午过后,天气热了些许。
这一日,徐明礼下朝,见阮时意难得没外出、徐赫亦恰好在家, 他顾不上满身躁热, 径直派人把弟弟妹妹唤来一聚,才沐浴更衣, 陪伴父母。
徐明裕和徐明初听说父母同在,立即丢下手上事务,直奔徐府。
为免下人窥见端倪, 徐明礼辟出一处环境雅致的独门小院,只留于娴相随。
关起院门, 他们不拘俗礼, 是真正的一家子。
阮时意和子女无话不谈, 言笑晏晏,乐也融融。
徐赫自问阅历、地位不及儿女,外加还没熟悉到畅所欲言的地步,大多数时候微笑旁听,提笔勾勾画画,偶尔插上一两句。
“明初,”阮时意将装有酸梅糕的精致银盘推至女儿手边,“你们母女在大宣呆久了,赤月王没催你回去?”
“催!怎么不催!”徐明初笑而夹起糕点,咬下一口,细嚼慢咽后方道,“隔三差五遣人来催!可我一来气没消,二来想多陪陪二老。”
说完,笑嘻嘻补了一句,“虽然二位一点也不老。”
阮时意每次听她说“不老”二字,总会记起那句“雄风未灭、宝刀不老”,而后不由自主联想乱七八糟的房中事,瞬即倍感羞耻。
见她没吭声,徐明初美眸一转:“您问起这事儿,该不是想赶我和秋澄回去吧!好不容易才有了爹,我可不依!您赶不走!”
阮时意啐道:“你这孩子!就是多心!”
“话说回来,您是否考虑……让秋澄知晓内情?”徐明初眼底亮着期盼,“毕竟,她深爱着自己的外祖母,也极其崇拜外祖父。”
阮时意叹了口气:“我偏爱秋澄,早有此念。可她性子率真,不善伪装;面临夺嫡之争,备受瞩目;又是女儿家,姻缘未定。眼下京城人多混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露出马脚。”
过往一年间,先是有三名雁族细作循“探花狼”找到徐赫,死于姚廷玉的锐箭下;后有三人在北山秋游时出手对付徐赫,被蓝豫立射晕,遭徐晟暗中灭口。
雁族连续折损六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直觉,从书画盛会伊始,已有不少雁族人借交流的名义混进京城。
大局初定,多加谨慎,绝不为过。
徐明礼和徐明裕聊了几句家常事,见徐赫独坐一角,不时低下头,不时抬目望大家。
兄弟俩唯恐恐冷落亲爹,不约而同起身步往,试着与他说说话,增进感情。
走近方知,他唇畔噙笑,全神贯注,正以便携小勾线笔,在巴掌大的小册子上作画。
画中女子端坐圈椅上,手端杯盏,神态闲雅。
身量纤细,明眸流转,秀鼻挺立,唇如樱点,正是闲谈中的阮时意!
且画了好几幅!动作、表情不尽相同!
而作画的亲爹察觉儿子行近,冲二人神秘一笑,俊目亮晶晶掺了蜜糖般的光泽。
徐家兄弟互望一眼,决定暂时不和父亲“增进感情”。
这一刻,亲爹他“老人家”脑中、眼里、笔下、心上只有他们的母亲,容不下子女。
心塞。
*****
地下城一案未找到幕后主谋,但拿下一批知情不报、参与其中的官员与富商,算是平息了动乱。
徐家、蓝家、洪家受到的赞誉最盛,恩赏尤为丰富,不在话下。
如阮时意所料,嘉元帝有了闲暇,又打起晴岚图主意,当众命徐明礼将所藏的晴岚图借来一观。
徐明礼心知徐赫已使用老墨旧纸重绘,且花了心思完善细节、一一做旧,可达新旧难辨之境地,倒不忧心。
他假装犹豫了一下,答允。
翌日,他带去晴岚图第二、第五、第六段的临摹版本。
嘉元帝当场命人展开,山水入目,双眼登时迸射亮光。
仔细阅赏了将近一个时辰,他爱不释手,好生感叹了一番,要求借走。
徐明礼摆出为难的样子,言辞恳切,说了一大堆勉强之言,大意为,母亲遗愿是让徐家子孙悉心保管此作,留存后人,求陛下见谅云云。
嘉元帝略有些不耐烦,语气敷衍:“朕都说是借!你怕朕讹你不成?”
徐明礼表面毕恭毕敬,内里腹诽:您下旨向蓝家借画,一借十几年不还,谁知您“借”多久?
可这话,他万万说不出口。
原以为放下画作就完事,未料皇帝摆驾至翰林画院,硬是拉他同去。
正逢阮思彦主持一场会议,听内侍官宣布圣上驾到时,已见嘉元帝与首辅大人穿行于白玉铺砌的空旷广场,忙领着一众画院官员出迎。
嘉元帝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大摇大摆进入画栋雕梁的殿阁内,高坐于台上的雕九龙尊位。
余人候立在两侧的十八雕龙赤柱旁,眼睛只敢盯着地上绛红绣金地毯,均在忐忑猜测,皇帝为何突然到此。
嘉元帝扫视台下数十名画师,淡声发问:“徐待诏今日可在?”
徐赫自刮去胡须认亲后,生怕阮时意嫌弃扎人不让亲,未再蓄回,仅于出门时往鼻唇间贴上两片八字胡。
今日,他唯恐阮思彦留意自己,一直作垂首状。
乍见长子随圣驾而行,他已觉古怪,再听皇帝一开口便找他,暗呼不妙。
该不会是……他临摹的版本,被这位“天”字头号崇拜者给识破了吧?
他顾不上额角隐约渗出冷汗,上前半步执礼:“微臣在。”
嘉元帝皱眉打量他,好画之人观察敏锐,很快觉察他比先前白皙两分,且胡子大有不同。
“多日不见,徐待诏倒像是年轻了几岁。”
徐赫尴尬而笑:“陛下见笑,微臣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长期不见日照,又吃下不少滋补药膳。”
嘉元帝纡尊降贵,慰问两句,还叮嘱他锻炼身体,改而端量徐明礼,笑道:“你俩站一块儿给朕瞅瞅。”
父子一惊,徐赫抢先道:“微臣岂敢与首辅大人比肩而立?”
嘉元帝眉心轻蹙,微露不悦。
“臣遵旨。”徐明礼连忙行至父亲身边。
并立的二人,同样容姿超群,五官如出一辙。
霎时间,殿阁内惊叹声接连不断。
细辨特征,素有俊美之誉的徐首辅年近四旬,有种壮年男子独有的沉稳气魄;徐待诏年约二十五六,眉目疏朗,书画气韵令其更显洒脱俊逸。
一赤袍一黛袍,融洽辉映,均可入画。
皇帝莞尔:“徐卿家,若非朕知你家太夫人端庄守礼,你本人亦洁身自好,都快怀疑你和徐待诏是兄弟或父子!”
徐明礼捋须浅笑,垂眸以遮掩一瞬间的震悚。
“朕开玩笑!你们莫介怀!”
徐家父子同时揖道:“臣不敢。”
徐赫忍住不去擦拭鬓边细汗,退开两步,免去对“首辅大人”的不敬,心底狐疑再生。
皇帝虽胡闹放纵,断然不会为看二人的相似程度,而特意拉徐明礼来翰林画院。
众人疑惑下,嘉元帝幽然叹了口气。
“朕此番前来,有一要事宣布。”
他对内侍官使了个颜色,命人捧出数卷画。
轴头熟悉的木料与颜色,教徐赫心头咯噔一响——全是他新绘的晴岚图!
嘉元帝目视徐赫:“徐待诏可知,此为何物?”
徐赫竭力镇定应对:“请恕微臣眼拙,未敢妄言。”
“此乃探微先生传世之作——《万山晴岚图》,除中间一卷杳无形迹,朕从蓝家借来的、衔云郡主偶得的,以及徐首辅家中私藏的三幅,均已在此。”
此言一出,其余画师于震撼中纷纷夸赞恭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真乃书画界的盛事!”
“万没料到,有生之年竟可见晴岚图六得其五……”
嘉元帝朗目闪过得意之色,又隐隐氤氲失落。
“朕特地带此巨作至画院,一为与众卿同赏,二是……命徐待诏,将这五幅晴岚图全部临摹一遍,以供皇家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