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额渗细汗,浸湿鬓角碎发,贴在脸上, 她忍住抬手拨开的冲动。
定住心神,她转动眼珠子,试图适应幽暗, 辨别身处何地。
简洁干净的床铺, 样式选料讲究的架子床, 古朴无华的桌椅、衣橱、架子……门口方向设有一座木雕石屏。
模糊间,她勉强记起,昏睡前发生的种种。
——苦等近两个时辰,她被雁族人找到,却有人坚持带走她,并将她从溪边山岩下抱起。双方拉锯半盏茶时分,雁族人像是不敢得罪,勉强同意了。
阮时意起初装作昏迷不醒,后因得悉惊人秘密而震悚不已,最终没能撑住,于马背颠簸中沉沉睡去。
事实上,徐赫早提醒她,阮思彦表现得过于完美,反而让人生疑。
是她从最开始便想岔了,因那句含糊其辞的表白,在潜藏意识中把堂弟剔除在外。
假如阮思彦并非所展现的霁月光风,所作所充斥谎言,那么……他的为人、品行、癖好等等,还剩几分真?
他执意从雁族人手里抢夺她,意欲何为?
而雁族人只抓徐赫,却甘愿舍弃服食冰莲籽的她,是否存在误解?
阮时意暗中吸了口气,确认自身衣着如旧,且房中空无一人,决意先探个虚实。
她本想挣扎下床,猝然记起昏睡前曾听雁族人谈及,药效需等六个时辰。
即便她吃喝的份量极少,只怕也得等上一阵。
不会武功,无能力自保,硬闯等于送死,不如继续装成毒性未除,静观其变?
有了一番计量,她轻轻咳了两声。
屏风之外传出木门“咯吱”细响,阮思彦的沉嗓从门外飘来。
“醒了?”
阮时意故意以惶恐颤音发问:“谁?”
室内光影流动,屏风之侧多了一挺秀身姿。
阮思彦手持灯火,火光从下往上投射时,显得他那张俊朗不凡的面容多少添了三分可怖之意。
他驻足不前,眼眸深深,幽幽叹息:“是我。”
阮时意伸出战栗的手,撩起一截纱帐,用惊讶神色与之相对,同时展露周身乏力之态。
“阮大人?我、我这是在何处……?”
阮思彦定定目视她良久,眸光复杂得难以言表,昔日的客套随和全数转换为激动。
阮时意只需一眼,已猜出——她的身份被他识破了。
阮思彦薄唇抿起极淡的苦笑,在架子床外三尺的八仙桌坐下,置铜灯于手边。
“老夫出门采风,巧遇姑娘昏倒在溪边……既是自家亲戚,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此为老夫在京西的宅院,你且安心休养。”
他似乎打算谎称路过?
阮时意尚未想好该如何回话,对方又问:“姑娘何以孤身到了此山野之地?同行的丫鬟仆役去了何处?”
他有此问,阮时意反倒安了心。
看样子,沉碧未落入敌手。
当下,阮时意按照原来的版本,声称与未婚夫逛镇集,被“郡主”请到私宅,莫名遭人围攻,她逃跑躲藏时昏倒,醒来已在房中,还反过来问阮思彦,可曾见过“徐待诏”和她的贴身侍婢,请他务必派人去救。
阮思彦因她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皱了皱眉,眸底徜徉三分寥落,三分淡漠,三分疏离,余下的一分暗暧不明,数尽没入似假还真的焦虑中。
“这事,交由老夫下属去探听。你先吃点东西,好生睡一觉,别太操劳。”
他不等阮时意接话,自作主张命人端来稀粥、豆腐、肉臊咸菜等物,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阮时意靠在软垫上纹丝未动,他复道:“我并未携带女婢出行……委屈你了。”
说罢,他亲自扶她坐起,又将木桌平推至床边。
对上阮时意惊疑不定的眼神,他柔声劝道:“你和意中人失散,心情不佳,我理解。身体要紧,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弃,与我同吃,可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冲破时光阻隔,与三十六年前的一幕相交重合。
阮时意险些忘了。
当徐赫噩耗传来,她终日以泪洗脸、茶饭不思。
那时,娘家人低调南迁,唯年少的堂弟常来探视,曾替她端汤送粥,乃至亲手喂她喝药……
是他于徐家没落前借了一笔钱,还拿走徐赫的旧作和章子,保住她当时赖以存活的必需。
如今细想,他如未卜先知,不知不觉从憨厚老实的小堂弟,成为她和徐家最坚实的支柱。
若非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婚”事件,患难与共的姐弟情谊,本应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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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阮思彦分食桌上粥品和配菜,毫无审慎之色,还不住劝她多吃,阮时意料想他并无恶意,稍稍吃了几口。
热粥入腹,暖了肠胃,力气逐渐恢复,心却不争气地发软。
堂姐弟二人隔了一张木桌,缄默多于不尴不尬的闲谈。
兴许阮思彦断定她的怏怏不乐为药效未退,又软言安抚几句。
阮时意搁下手中银筷,柔柔抬眸,端量既熟悉又陌生的他。
堂弟比她小四岁,今年应有五十了。
但他保养得宜,一张秀气儒雅的面容如白玉雕琢,几乎难寻皱纹。
眉宇间潋滟温润圆融气度,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仿如平易近人的世外仙君。
若不是亲耳听见,她很难相信,备受追捧的花鸟名家阮大人,背地里竟与雁族人有牵扯。
阮思彦注视她沉静眼眸,温声问:“可是乏了?”
阮时意鼻头一酸,檀唇轻启:“阮大人,请您……救救他。”
“我已派人去打听,你稍安勿躁。”
阮时意听出此为托词,语气多了一丝艰涩:“您若觉不便,要不……送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天色已黑,山路崎岖,还是先安寝吧……”
“捷远,”阮时意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改口唤了他的别字,“救他。”
阮思彦蓦地一震,如被施了定身法,片刻后沉嗓带哑:“您……终于不瞒我了?”
“救他,”阮时意嘴上重复,眸色凛然,“你做得到。”
阮思彦如被人当头一棒,错愕片晌:“何出此言?”
“我知道,你与雁族人联手。”
阮思彦惊色乍现,垂眸之际,似在苦思从何处露了破绽。
阮时意不愿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揭穿:“在溪边,我听见你们的对话。”
“你、你……”
“我目下并不希望和你清算旧账,更没工夫追问你究竟从何得知我们夫妇的秘密,我只有一个请求——救他。”
她依然一副气虚力弱的状态,但言语间已明显透露出“徐太夫人”的威严。
阮思彦一改昔日超然洒脱,语调凝重又难堪,“要是我……拒绝呢?”
“他是你师兄!又是你姐夫!”
阮时意清眸瞬即赤红,雾气缭绕后隐泛泪光。
自与徐赫分离、觉察堂弟道貌岸然后,她一直苦苦忍耐。
此时此刻,积压多时的愤怒与感伤如潮水冲击着她,教她无可抑制地战栗。
阮思彦闷声不响,给她倒了杯凉水:“那又如何?若没被人发觉,我大可替他瞒着;事到如今……被人抖了出来,我能保得住你,已是万幸。”
“谁抖出来?是姚统领?”
阮思彦收敛哀切,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容色越发淡漠。
“姐,他抛家弃子远游半生,在你心目中,不早该死了?你是因为……与他双双回归青春,才重新和他结为连理?”
阮时意却因那一声久违的“姐”而心酸:“捷远,你还把我当姐么?”
“不,”他笑容祥和,“我,没把你当姐姐,已有好多年。”
阮时意心头大震:“你……”
“你根本不是我的堂姐。”
“是你?在我灵前说话的人,是……你!”
阮思彦一愣,随即失笑:“原来,你听得见。那你早就……?”
阮时意摇头:“不,我听不大真切,加上你鼻音颇重,我没认出你的声音。”
“就算没鼻音,你能认得出?你几时将我放心上了?”
他自行端起那盏水,一饮而尽。
“你说,我不是你堂姐?”阮时意一瞬不移盯着他。
“我三岁流落街头,是老爷子捡回来的,差点当了你弟弟。你爹没要,我才变成你的堂弟……阮家人认定我年纪小,不记事,殊不知……这些事儿,我能记一辈子,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阮思彦嘴角微勾,挑起一抹毫无欢悦的笑。
阮时意素知他孩童时代略显笨拙,但随年龄增长,已愈加聪明,却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便在刻意掩藏。
“地下城……在多年以前,已由你接手?”
“误打误撞,阴错阳差,绝非老爷子所留。”
“那……你苦心经营,滋长罪恶,到底为什么?顶着我阮家人的姓氏,有老爷子亲传的画技,你完全能功成名就!为何……要干尽伤天害理之事?”
与她愤怒目光碰撞,他维持云淡风轻之貌,“最初,是为了不受欺辱。”
“欺辱?”
“你有所不知,老爷子让我收拾阮家南迁后的残局,当中难处,数不胜数!我势孤力弱,处处碰壁,所受的冷落、白眼、辱骂……”
“缘何不告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