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阮时意一手高举簪子,一手被迫绕在他背上,呈现出半拥抱他的势态,可谓尴尬至极。
阮思彦垂下眉眼,低叹道:“印象中,你似乎未曾与我这般靠近。倘若你这张脸再老个二十岁,没准儿我就……”
“少废话!”
阮时意用力拽紧他的前襟,脚步轻移,钢刺小心翼翼顺着他脖子移向指定位置。
阮思彦没抗争,任由她攥紧袍裳,以锐物相抵。
“走吧!我领你上车,送你回徐府。”
他的过分配合,让阮时意警觉:“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阮思彦啼笑皆非:“我命在你手上,能打什么鬼主意?无非让你毫发无伤离开,我再伺机脱身呗!你活着,就算心里憎恶我,我终归是高兴的。”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与他约在篱溪相认,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徐赫大发雷霆,甩手就走,却在回望她时说了一句——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阮思彦道出意义相同之语,使得阮时意疑心自己心快软了。
她冷声道:“别想用花言巧语蒙蔽我!我不是无知小姑娘!快走!”
阮思彦幽幽慨叹,向前挪出一小步,确定她能跟上,才缓步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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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卧门外的外间,放置书案、琴台等物。
灯火柔亮,案上一幅《猫戏海棠图》只绘了一半,色彩淡雅,兼工带写,极富意趣。
墨迹已干,想来是阮思彦在她昏睡时亲自守候,闲来无事所作。
他青出于蓝,以细腻华美见长,技法境界超越阮老爷子,无愧于当朝四大名家之一。
阮时意只仓促看上一眼,心再度一阵剧痛。
阮思彦停步不前,微微转过头,小声问道:“有个问题……我怕再不问,日后相见,剑拔弩张的,怕是道不出口。”
“说。”
“别笑话我,”他言下徒添惴惴之感,“如果,三十六年前,姐夫‘死后’,我坦诚告知,你我并非血亲,且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你那阵子,会否考虑我?”
“一把年纪,说这做什么!”阮时意烦躁之极。
“你且告诉我,‘会’还是‘不会’。”
“我不知。”阮时意唯恐掉入陷阱,随口应道。
“不知,比直接否定说‘不会’,要好。”他笑容略带欣慰。
“世上哪来的‘如果’?你早作了选择,选择站在我对立的境地。”
“不,在你和权财当中,我选择了后者。然则,我若老老实实,难以向上爬,给不了你什么……”
“我从不需要你给予任何东西,当姐姐的,只求你平安健康、正直坦荡,”阮时意正色道,“向上爬本身并无错,但你制造混乱、伤天害理,以此为阶梯登峰,大错特错!”
阮思彦轻笑,没再接话,坦然前行。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长廊台阶,步入一片璀璨星辉中。
夜风送来青竹雅味,夹杂若有若无的蔷薇清芬,扑面甜暖,却丝毫不能暖化阮时意的心。
“大人……?”
常随阮思彦身边的那名俊美青年拱手出迎,一看他们诡异的走路方式,料知情况不对,当即惊呼。
“何须大惊小怪?”阮思彦连看都不看,径直领阮时意穿过石灯环绕的庭院。
阮时意谨慎用钢刺顶住他的腰脊,亦步亦趋,如履薄冰。
余人显然发觉主子受人胁迫,纷纷围拢在他们两丈外,凝神屏息,随时扑上前。
阮时意下意识紧揪那一截水色道袍。
“退下!”
阮思彦厉声呵斥,又对阮时意柔声安抚:“别怕,没事的……咱们走!”
众人目目相觑,哑然无声。
事实上,自从见数十年不近女色的主子与雁族争夺这名少女,并亲手抱她归来安置,更足不出门相守,同食清粥小菜……大伙儿已觉此事不同寻常。
再观主子温柔备至,像甘愿被一弱女子胁迫,更是惊得心惊胆战。
阮时意搞不清堂弟会在哪一步回击,只好顺势而为,随他走向前院。
夜色苍茫,她大致判断,已过了戌正。此地布局、装饰与先前冒充“郡主私宅”的院落颇有些相似,估计全是阮思彦的产业。
二人跨过大门高槛,踏下台阶,抵达院外空旷处停靠的马车前。
阮时意毫无经验,犹豫谁先上车之际,阮思彦猝然回头,反手猛力推她!
她立足不稳,险些一头磕向马车门板,心中暗呼糟糕。
未料,阮思彦勃然大怒,以少有的疾言厉色吼道:“谁发的暗器!”
阮时意一怔,借着院门灯笼光,清晰看到阮思彦以手捂肩,白皙长指渗透出鲜血。
“大人!”门口一壮年男子扑通跪地,面露惶恐,“属下不想伤您,是、是……”
阮思彦昂然而立,淡淡发声:“我说过——她,是我的家人。”
“属下知罪!”
那人朝他连连磕头,随后悲怆拔剑,以迅雷烈风之速割向咽喉,瞬即血溅当场,倒地而亡。
阮思彦抬袖挡住阮时意的视线:“别看,省得污了眼。你没伤着吧?”
阮时意被这突变惊呆,勉为其难抓住钢刺,竟忘了继续挟持他。
愣了片晌,她才重新抓起发簪对准他,又讷讷提醒:“你、你流血了……要不包扎一下?”
阮思彦突然笑了:“有你这一句,我便不妨事。”
阮时意对上他如二月春风般温和的微笑,心里无端一拧。
她得时刻警醒自己——大是大非之前,没有亲情可言,无论他有多仪态儒雅,天纵奇才,他是地下城的主人,是种种罪恶之源。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一切全是梦!
她宁愿,尚未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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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半晌,阮思彦仿佛看出她的无措,小声提示。
“这时,你应当检查车内是否藏了人,再重新绕到我身侧,像方才那般……把簪子放脖子上,后退着上车。小心裙子,别绊倒了……”
阮时意薄怒:“我会处理!”
阮思彦薄唇翕动,忽而前方众人同时拔刀,齐声疾呼,“什么人!”
阮时意尚未回头,忽听喘气声从低处窜起,且夹杂一年轻男子的低呼。
“五舅公?这……”
阮时意乍闻徐晟声音,纠结的心瞬间惊喜交集,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
“晟儿?”阮思彦皱眉,回眸见树林边两名挺拔小青年牵了一条黑白色大犬谨慎靠近,立马明了,“原来,是狗儿报的信。”
徐晟和蓝豫立明显被这奇特的一幕惊到。
他们苦寻姚廷玉下落,夜里正在小镇找客舍歇息,不料二毛孤身追来,一口叼住徐晟的裤腿拼命往外拽拉。
蓝豫立起初只道秋澄在附近,大为狐惑,仔细检查狗项圈,一则已非徐府的皮绳,二则还绑了一条青缎,不由得大奇。
再细辨缎子上的徐氏兰叶纹,二人猜测徐赫和阮时意出事,忙让二毛带路。
翻山越岭走了近一个时辰,恰好瞧见阮时意以簪子胁迫阮思彦上马车。
“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徐晟素知这对堂姐弟间关系不冷不热,却绝不致反目成仇的地步。
是什么逼得他慈和温婉的祖母使用暴力?
“大公子,”阮时意因外人在场,改了称呼,“阮大人他……他是地下城的头目,勾结雁族人,借郡主之名,将我和先生骗到此处……目下先生和大毛均在雁族人手上,你们速请支援!”
徐晟和蓝豫立互望,皆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但哥儿俩对她一向心悦诚服,不作他想,抢上去护她。
阮思彦捂住伤口的手骤然一挑,在阮时意拿捏锐器的手腕上一弹。
簪子掉落的瞬间,他强行从她跟前掠了开去。
阮时意从来没想过,阮思彦居然身负武功!
他适才有大把机会出手!诸多做作,只是逗她的玩儿的?
细想他在溪边抱起她,臂膀有力,本就不像上了年纪的文弱画师;有人向她投射暗器,他迅速作应对……她过于紧张,全然忽略这些细节。
得以脱身的阮思彦已被部下团团护在人圈中,神色泰然自若:“都别动手!”
阮时意咬唇捡起徐赫所赠,抖去珍珠上的泥尘,冷冷地道:“阮大人见死不救,我不敢相逼,但请你别挡我的路!”
阮思彦幽然道:“我早知晓,在你心中,我终究不及他万一。”
包括蓝豫立在内的不知情者,对疑似争风吃醋的言辞倍感唐突。
视线于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各自猜测这位有名的断袖大师,怎就忽然恋上这位妙龄少女?
阮时意闷哼一声,懒得与他废话。
正欲转身,阮思彦又道:“马车归你,山路迢迢,身子未复,不宜走动……还有,若想要晴岚图,三日后单独来找我。你若报官,我只能留你一盒灰。”
阮时意气得不轻:“时至今日,你还不肯悔改!”
“你只需考虑,来或不来,”他略一作揖,“恕不远送。”
徐晟瞧出祖母所言非虚,但他自问和蓝豫立联手,未必斗得过五舅公那二十多人。
为今之计,先撤至安全地带,再另作安排。
他见阮思彦率领众人入院,连车夫也带走,不似有诈,遂前后检查车马有否损伤,才请阮时意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