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山色混溶夜色,浓如泼墨。
凉风过处,苍穹满天星辰如夏末初秋的叶片般瑟瑟发抖。
徐晟和蓝豫立护送阮时意乘坐马车撤离山间宅院,行至杳无人迹处,仍未敢停马而歇。
阮时意极力平抚逃离险境的剧烈心跳,压低嗓音道:“光凭咱们三人一犬,救不了人。晟儿,你得立即想法子通知你父亲。”
“是,”徐晟瞄了蓝豫立一眼,见他欲言又止,遂替他发问,“依您适才所言,姑姑一家有没有可能也被……?”
“现下还不好说,”阮时意抱住怀中大犬,“二毛回到咱们手上,要找到雁族人的据点并非难事。我总觉……他们只捉拿你祖……先生,却随意把我交给你五舅公,定是对我的事毫不知情……”
“您的意思是……姚统领未供认全部事实?”徐晟同样想到这一点。
蓝豫立对今夜的各种突变完全如置身云雾。
——雁族人怎么跟阮大人勾结了?欲报姚统领的私仇,怎又扯到了徐先生和阮姑娘?这跟小秋澄一家又有何关系?
他茫然瞪视二人,想要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只见阮时意蹙眉思索半晌,恍然大悟:“雁族女王之所以没将我当做目标……定然误把明初当成了我!”
“可、可这怎么可能呢?就因小姑姑带着两只探花狼?”
“或许另有别的……”阮时意心底冒出寒凉之气。
她并未忘却,临别前夕,女儿曾情真意切对她和徐赫说了一番话。
——爹,娘,女儿不孝,怕是……弥补不了年少的顽劣,惟愿你们二位,能将错失的三十五年补回,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她家的明初,再也不是年幼任性、处处与她作对的执拗丫头。
再也不是出嫁当日,身穿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的叛逆少女……
她的女儿,一直用独特方式,守护着徐家所有人。
阮时意扪心自问,倘若有人伤害她的家人,她势必挺身而出。
根据贺若昭一家启程离京已有三日,如人尚在京郊,恐怕……早在头两天便遭人围捕?
她倒抽了口凉气,催促道:“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马上动身!晟儿,你赶紧到镇上寻信鸽馆,我和蓝大公子让二毛带路,找回三郎失陷的所在,好凭借蛛丝马迹追寻贼窝!”
蓝豫立从一头雾水的状态中回神。
“要不,还是我去通风报信吧?大晚上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俩好歹是义兄妹……”
祖孙二人对望,面露诡异神色。
半晌后,徐晟左右细察无外人,苦笑着拍了拍兄弟的肩。
“事到如今,我跟你照实说吧!……她,她不是我的义妹,是我祖宗!我的祖母!亲的!”
蓝豫立“噗”地笑出声,又似记起了什么,俊朗笑容渐渐凝固。
第109章
嘚嘚马蹄声敲碎夜的宁静,令绵长沉默多了一点尴尬韵律。
冷暖适宜的山风透过层层林木, 携淡淡清芬席卷而来, 并未抚平车上人的忧虑心绪。
蓝豫立独坐车头, 手执缰绳, 默然驱赶两匹马。
他腰背挺直, 健硕肩膀略显僵硬, 一副拘谨之态。
每当走到分岔路,他停车示意二毛确认路向,再以匕首在树底下做记认,好让徐晟跟来。
待临近潺潺溪流处,阮时意提醒道:“差不多了,弃车吧!省得被发觉。”
“无妨,我再慢点儿。”蓝豫立知她无半点武功根基,虽不至于弱不禁风, 终究不宜夜行山路。
又行了一段路,阮时意温声道:“我对这儿有印象, 再向前走两里即可抵达, 是时候改步行。”
蓝豫立依言停下, 搀扶她下车,无意间扫了向她娇嫩秀丽的脸容, 迅速转移目光。
“您和徐晟那小子……逗我玩儿的吧?”
他对徐晟那番惊人言论仍旧将信将疑。
阮时意莞尔:“你往日心存疑惑,迟迟没道出口罢了, 老太婆别的不会, 察言观色尚可。”
蓝豫立的确早有疑问, 深觉徐家人待这位来历神秘的“阮姑娘”过于尊崇,且这年轻貌美的少女亦太过成熟稳重。
可他纵然猜上一百回,也断然不可能往德高望重的“徐太夫人”处想。
“那、那秋澄可知情?”
提及行踪未明的心上人,他眸光略暗。
“我本想等她储君之位敲定再坦诚告知,”阮时意与他想到一处,柔声安抚,“我没将你当外人,故而容许晟儿坦言……你放心,赤月王勇猛,明初机敏,秋澄伶俐,他们一家,定会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蓝豫立犹记徐明初抱住她依依不舍的流泪状,又猛然记起那位关切的“徐待诏”,顿时目瞪口呆:“这么说,先生他、他……?”
“不错,他正是徐探微本人。”
阮时意挂念丈夫,暗自转了转左腕上的玉镯子,悄声补充:“现下并非讨论详情之时,等到大伙儿安全无虞,我自当与你说个清楚。”
“是。”
蓝豫立暗忖自己愚钝,语气越发恭敬。
他与她交往密切,常觉她分外慈和亲切,即便丽色无俦,亦难起杂念……原来,她竟是挚友的祖母,又是他祖母的挚友!
念及此处,他窘然挠了挠额角:“我、我一直把您当妹子看待,还望您莫见怪 。”
眼看小甜糕成了小懵糕,阮时意于心不忍,微笑:“我倒是一直把你当外孙女婿,还望你别介意。”
蓝豫立瞬间被哄好,腼腆笑靥如揉了漫天星光。
********
将马车藏于林木后,二人意欲重回道上,忽见二毛竖起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
蓝豫立展臂一拦,低声道:“有人,从山下方向来……起码有上百人,骑着烈马赶路,咱们得避一避。”
阮时意暗捏一把汗。
按理说,徐晟到镇上传书,没这么快搬来救兵啊……
该不会是阮思彦派人来追截他们吧?
二人生怕马儿受惊嘶叫,暴露踪迹,急忙绕开,藏至溪边巨石后。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处传阵阵马蹄声起。
来人策马狂奔而过,果真有人觉察路边藏了辆马车,下马搜查。
一声若洪钟的男嗓催促:“闲事莫理!若无埋伏,继续前行!”
阮时意与蓝豫立一愣,既惊且喜。
“大将军!”蓝豫立知阮时意走得慢,连忙先喊上一句。
“豫立?”应声的却是洪轩。
紧接着,数人翻身下马,拨开灌木丛前来。
“阮姑娘!您没事吧?”洪轩一见阮时意那淡青身影,脚步不自觉加快,“可曾受伤?先生呢?”
阮时意反倒被他问得茫然。
听他这意思……像是有备而来?
“小阮?”洪朗然迈步而至,粗暴挤开挡路的几名部下,借火把光线上下打量,担忧与喜悦兼之,“无碍吧?那家伙……不在?”
阮时意奇道:“你们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我刚从江南回京,轩儿来接应,正好在京西小镇上撞见你那小丫头,说你和烜之那小白脸被贼人算计,我立马赶过来了……”
“沉碧没事吧?”
阮时意长舒一口气,真心感激好友的仗义相帮。
“跑了不少路,脚磨出血泡,我遣人送回徐家,”洪朗然皱眉,“这到底咋回事?”
“雁族人似乎知晓三郎的秘密,联合我那堂弟,设计逮住了他。”阮时意压低声音,“捷远他……才是地下城真正的主人。”
“不、会、吧?”
洪朗然与阮思彦打小认识,关系尚算不错,闻言惊得嘴不合拢。
“细节往后再说,咱们先去那宅子找线索。”
阮时意恨不得插翅直飞徐赫身侧,但骑马一事,颇让她为难。
洪轩看出她的矛盾,温言道:“事急从权,请坐我这马上。”
“有劳大公子。”
当下,阮时意由两名小辈搀至马背上,侧身高坐;蓝豫立则与洪家一名府卫同乘,大队人马由二毛带路,飞身赶往先一日的宅子。
洪轩不便与年轻的“徐太夫人”共骑,干脆施展轻功牵马而行。
走着走着,二人免不了落在队伍的最后头。
阮时意劳动他们父子连夜赶来,心下过意不去,趁机问候洪夫人近况。
得悉洪朗然总算放下那该死的面子,不远千里追回夫人,她老怀安慰之余,愁眉渐舒。
当二人抵至山间宅院,洪朗然和蓝豫立已带人进去搜了一圈,除遍地狼藉和血迹外,空无一人。
阮时意早有此料。
以徐赫的能力,一旦与大毛联手,必定能打倒那些乌合之众,以及对探花狼有所忌惮的雁族杀手;但如他和她一样,受茶水中的软酥散影响,估计力战后会昏迷,被另一拨赶到的雁族人带走。
徐赫服食过冰莲,想来时隔多年,外界传言的“吸人血”已不凑效,最担心的是……雁族女王为泄愤而对他百般折磨。
余人循着二毛所引领之路,先是巡查到院外水沟边的人迹,随即又在不远处觅到被人刻意掩盖过的车马印子。
他们以此推断出,徐赫应是战后逃离院子,但最终被接应者俘获。
有了新发现,众人不敢逗留,即刻飞马去追。
阮时意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对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一事如此介怀。
见洪轩仍如先前那般牵马而行,走远了必定筋疲力竭,她心中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