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未料她的手递向他的领口,轻扯两下。
水眸染雾,颊边起落的红云似幻亦真。
整理好前襟,她瞋瞪他一眼,小声嗫嚅:“下不为例。”
徐赫脸上如笑开了花,大手一拽,把刚转身的她扯进怀内。
不等阮时意有所抗争,他一手托住她的脸,略一倾身,薄唇凑近,突然“啵啵啵”在她脸蛋上连亲三下。
轻软,迅捷,既有绵绵情意,亦有戏谑之心,直接把她亲懵了。
阮时意半边脸麻酥酥的,整个人呆若木鸡。
想起该揍人之时,那家伙已嬉笑着放开她,一跃跳到半丈外。
她手足无措,下意识以手心摸向脸颊。
可恶!他嘴上的绿豆糕屑!蹭了她一脸!
嫌弃甩手,她只想从身上找个小物件砸他,摸索两下,连枚碎银子也无。
她心下暗骂,下次再犯贱对他好,她就是狗!
冷不防花园角落传出“哐当”一声,似是陶瓷器物摔翻在地之声。
又……又、又被逮住了?什么破运气!
徐赫嘴唇翕动,欲说又休,急忙掠至墙边,如风般翻身出了院墙。
阮时意此前只单纯恼火,如今惊觉有人藏身暗处,方觉怯赧。
敛定心神,她回眸搜寻声响所在,却见树丛后素衣晃动,缓步走出一名中年仆妇,手上端着空空如也的木托盘,满脸惊疑,踟蹰不前。
伺候三十余年,于娴每日必给她亲自炖汤,今日也不例外。
纵然花园入口处有人把守,但于娴作为徐家地位最受敬重的老侍婢,无人敢拦她,是以畅通无阻抵达后花园。
于娴惶然望向徐赫消失的所在,带然若失,良久,颤声低问:“是、是三公子……?”
阮时意注视她片晌,轻叹,垂眸,颔首。
*****
于娴发现徐赫尚在人世,问明缘由,极力催促二人复合。
阮时意道出种种为难与矛盾,也算有了可诉苦之处。
于娴年近五旬,幼时在徐家为仆,伺候的是徐赫之母,但伴随阮时意一路走来几十年,心自然更偏向“太夫人”,而非远遁半生的三公子。
她坦言,希望他们夫妻重回正轨,也承认许多事急不来,唯求各自解开心结,达成圆满和解。
往时,她炖汤只炖一份,而今份量却倍增,日日喝得阮时意胖了两斤。
实则阮时意心里清楚,于娴老觉徐赫会来寻她,因此暗中换了大炖盅。
偏生那一次放肆,只是偶然事件,果然“下不为例”。
但阮时意仍旧隔三差五遇到徐赫。
他们之间,终归还有一层“师生关系”。
转眼已踏入深秋,祖孙四人不知不觉已上了三节课。
不光秋澄越发认真,连徐晟也逐步收起玩心,一板一眼学根基。
而徐赫,似把唐突她、又被人逮现行之举抛到九霄云外,无半分羞惭,也没过问后续,竟还摆出朗朗昭昭之态,正儿八经授课,指点她和孙辈。
阮时意心烦,又没法旧事重提。
毕竟,在他心中,亲一亲自家的妻,乃平常之事。
重遇后软硬兼施,投机取巧,他乐在其中。
只有阮时意独自怄气,最终总以“他还年轻,老太婆别跟他一般见识”,来安抚自以为沧桑的心灵。
*****
是日秋雨嘈嘈切切,阮时意生怕误了时辰,与徐晟乘坐马车,早早抵达赤月行馆。
然则秋澄恰巧有事务未处理完,留“小情侣”四处闲逛。
蜿蜒长廊横亘雨中,瓦片、房顶、树叶上尽是连绵不断的美妙声音,如敲在人心上的韵律。
阮时意左顾右盼,不见静影,转而对一旁吧唧吧唧啃烙饼的徐晟招手。
“问你个事儿,你……或者你爹、你二叔,跟静影那丫头说了什么?缘何她近日态度不大一样?”
她不好明说,静影突如其来抹去了对“书画先生”的防范,甚至在赤月行馆内碰见时,学着礼貌客气招呼,叫她百思不解。
“啊?”徐晟每回听她提及静影,玉容总有几分不自在的绯意。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饼,擦净双手,正色道:“二叔私下说了,让她无须再事事禀报,一切得遵照您的意思,任何事不能违逆您。”
阮时意记起徐明礼前些时日的承诺,大致明了——他们担心她为保隐私而拒绝把静影留在身边。
徐晟见祖母默然,悄声解释:“她于一场任务中失踪,数月后我和弟兄寻回她时,她昏迷不醒。弟兄们或重伤或身亡,我也被刺了两剑,为避追兵,路过二叔城南的小别院,迫不得已躲进去。
“等她数日苏醒时,房中恰巧有二叔、二婶、我和秦大夫,只因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二叔,便莫名其妙认了他作主子……卑躬屈膝,从无违逆。”
“还有这等事?”阮时意震惊,记得有段时间,徐晟外出不归一月有余,看来……是受了重伤,没敢回家,怕她和周氏心疼。
“是,和她一起被救出的还有两名内卫,同样将醒后所见的丫鬟和老嬷嬷认作主人,全然忘却身份和官职,那场景真叫人毛骨悚然。
“据秦大夫诊断,他们中的是无条件服从命令的蛊毒,目下尚未有彻底根治的方法,既不晓得时效多长,也不确定醒后能否回想旧事,只能将他们三人养在身边,好生照料。
“正逢您独自搬离徐家,咱们又得做做样子守在山上,急急把她……把静影送去您身边。一开始没说明白,她便误以为自己负责监督您,才事无巨细向二叔汇报。
“现在您不必担心……她会听您的话,请您念在她情况特殊,家人早忘,多多照顾,替她掩护身份,也助她早日康复。”
徐晟说得诚恳又心酸。
那人于他而言,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傲雪孤松;现今成了混杂于泥泞中的杂草,随便一道风,即能教她折腰。
阮时意不忍回顾当初的静影是何等天纵奇才,抬望廊顶的雨水聚成水流,汩汩坠下,融入地上的一滩滩水渍。
徐晟为缓和气氛,换上轻松口吻:“她呀!之前认为您和我……咳咳,对了,您是如何觉察她态度截然不同的?难不成……您又与人私会了?……啊!痛!别拧!我、我就问问!”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别太亲近”的警告,闷哼一声,松开扭他耳朵的手,不再理会。
岂料,徐晟贼兮兮笑道:“哎呀!您还真害羞不成?爹已下令,不许干涉,您爱跟谁来往都可以!虽然……我们私心不太乐意让人爬到咱们头顶,更不希望别人占您便宜……
“可试想,您又不是真的小丫头,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嘿嘿!”
阮时意几欲崩溃。
原来在儿孙心目中,她这个守寡多年的老太婆,如此饥饿且耐不住寂寞?
徐晟自说自话:“您空寂了那么多年……就算要效仿那谁,养一院子的小郎君玩耍也无妨……咱们家,有的是钱!”
阮时意自是知晓他指的是何人。
臭小子!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把她这祖母当什么人了!
她几欲炸开,不料身后不远处,那熟悉且冷清的沉嗓伴随淅淅沥沥雨声飘渺而至。
“谁?……谁要养一院子的小郎君?”
第35章
萧疏秋雨,渐泣渐歇。
三人面面相觑时的尴尬, 则因持久沉默而愈发浓烈。
阮时意对上徐赫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横流的审视, 心下怦然跳动。
这家伙, 莫非误会了什么?
断定她假意推拒他的示好, 背地里不愿被婚姻束缚, 且贪婪成性、风流恣意,想要更多更年轻的小白脸?
这倒更好解释了,何以她在他的屡次进攻下, 时而抗拒、时而温顺……
徐晟以往对祖母偶有撒娇亲昵, 但态度总归恭顺;自从习惯了她的青春容颜,他也越发没大没小。
此刻信口雌黄被“书画先生”听到, 他情急之下,毛手毛脚抓住阮时意的胳膊, 故作亲热。
“哈哈!我们俩在闹小别扭,我说若是以后惹她生气, 她养一院子的小郎君来气我也无妨!”
毕竟,秋澄把他和阮时意形容成小两口, 他相信,“书画先生”必然也这么认为。
徐晟正为自己的急中生智而沾沾自喜, 不料“书画先生”盯着他的手, 脸比浓云密布的天还黑。
他暗呼不妙。
对哦!先生温文尔雅,乃诗礼之人……大抵听不得此类荒诞之言。
于是, 他昂首挺胸, 摆出一副有担当的模样:“学生开玩笑的!我决不惹她生气, 她不可能那样……咱俩好得很,好得很!呵、呵、呵!”
“书画先生”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随时要电闪雷鸣状。
只有阮时意欲哭无泪。
——傻孩子!你在自家祖父前瞎蹦跶什么呀!
*****
这日下午,徐赫一如往常指导三人作画,态度严肃得过份。。
细看他比起往日略显憔悴,下眼皮泛青,依稀连夜未睡。
阮时意猜不透他在忙活什么。
天色向晚,下课时,雨急风骤,锦簇花凋叶零。
徐赫谢绝秋澄另派马车相送,独自撑了把油纸伞步向雨中,步伐沉重,背影寂寥。
阮时意看在眼里,心头莫名感伤。
本应共享家人,他却被迫形单影只。
徐晟仍谨记秋澄的嘱托,扯了扯阮时意的袖子:“咱们送先生一程呗!”
未等她答话,他扯开嗓子喊:“先生!学生还有事向您请教!”
徐赫似是愕然,停步回望,被徐晟快步流星冒雨冲来,推上阮时意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