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内心深处的自责,有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河,融入江海,在她心底激起千层巨浪。
那家伙,回京近五个月,有家不能归,有儿孙不能相认,连唯一的妻,也要以赌局定胜负来选择是否接纳他。
偌大京城,除了阿六,还有谁对他悉心照料、关怀备至?
往后,勿论输赢,她也是时候尽释前嫌,对他……稍好一点。
第39章
有了“遭遇内奸暗算”、“出游遇刺”等理由,秋澄正好可带领亲随, 押送谋害她的奸细, 在大队人马护送下回国彻查。
阮时意纵然千般不舍, 也认为秋澄安全至关重要。
让这孩子平安无虞、幸福快乐活下去, 才有更多相聚的美好时光。
再说, 获得这一月余的额外相伴,从祖孙处成闺蜜,她已心满意足。
秋澄离开当天, 碧空如洗, 城西连绵山色染黄缀红,苍鹰盘旋, 一派高远气象。
徐首辅率领礼部、鸿胪寺等官员,以及徐家亲眷、蓝家的兄妹等人, 浩浩荡荡送了二十里。
意想不到的是,齐王也来了, 且表现出与秋澄熟络的样子,还赠予她锦绣衣袍、镶有名贵宝石的马鞭等物。
阮时意混在徐家队伍当中, 再三打听,方知秋澄曾私下向齐王致歉, 说自己身为一国公主过于傲慢无礼云云。
自那以后, 双方往来过两次,算是结为朋友。
阮时意此前担心秋澄被自家外祖父吸引, 再对比她和齐王交流时微微脸红的羞态, 心头如遭重击。
看来, 关于徐赫的师徒情谊,是她多心了。
但关于齐王的,却未必。
此外,阮时意猛然惊觉,蓝家长孙蓝豫立望向秋澄的眼神,暗含难舍难离的酸涩之意。
欸?继蓝豫立的二叔对徐明初求而不得后,蓝豫立也要栽在秋澄手里吗?蓝家人就绕不过这一劫?
阮时意瞬间觉得,对不住好姐妹萧桐……坑完她儿子,又让她最爱的长孙害单相思。
平心而论,她一直觉得蓝豫立这孩子相当不错,人长得俊,品性纯良,身手极佳,话也不多,是个干实事的好少年。
且无论自家祖母如何逼迫他追求“阮姑娘”,他夹在中间,却没有做出曲意逢迎之态,只和阮时意维持友好关系,坦坦荡荡,干干净净。
原来,心里装的是小公主秋澄啊!
可惜,秋澄喜爱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光从家世、仪表、出手宽绰等方面,蓝家大公子如何能与一位尊贵亲王相比?
众人轮番献礼,阮时意碍于新身份,只赠予秋澄一套斑竹管笔,还托她把一些小物件带去给徐明初。
秋澄一身素衣,骑在齐王所赠的那匹雪色骏马上,意气风发,与来时拜祭外祖母时的悲切大不相同。
时间和亲人的陪伴,果然是平复伤痛的最佳疗法。
她对于别离并无太多感伤,笑言来年会抽空回来看他们,便与大伙儿挥手作别,一如既往洒脱自在。
目送赤月国队伍渐行渐远,徐明礼等朝廷官员率先返城。
齐王催马而近,向阮时意打了声招呼,眸光深深,令她禁不住惶惑。
这人……总不会是同时瞧上她们祖孙二人吧?
态度奇奇怪怪的。
待剩下徐晟与蓝豫立二人,意欲护送她原路返回时,她犹豫半晌,步向蓝豫立,悄声问道:“蓝大公子,姚统领还没回来?”
姚统领名廷玉,是衔云郡主身边的侍卫首领,武功高强,在京中少年武官心中的地位不亚于当年的静影。
但他为人十分低调,只和少数青年才俊结交,连徐晟跟他也不熟悉,反倒是蓝豫立常与其拼酒、切磋武艺。
“暂时未有消息,姑娘着急寻郡主?”蓝豫立摇头。
“实不相瞒,听闻郡主家收藏了几幅探微先生的画作,我一直盼着能有幸欣赏,”阮时意搬出唯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温言道,“倘若姚统领归来,请蓝大公子务必派人知会我一声。”
蓝豫立郑重颔首。
阮时意抬眸对上他寥落的眼光,笑容透着宽慰:“蓝大公子少年英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何须顾虑重重?”
她说得隐晦,但蓝豫立还是听懂她言下之意,脸上一红,忸怩道:“阮姑娘见笑了。”
阮时意忍不住操起太夫人的长者心,语重心长劝勉了一番;蓝豫立起初略微错愕,但听她这“小姑娘”竟句句在理,由衷叹服,频频点头。
徐晟见原先谈不上亲近的二人忽然没完没了,在旁很是不耐烦,又不敢催促。
忽闻远处马蹄声渐近,回头一望,只见旷野尽头的山林内,一人骑着青白色骏马踏尘而来。
阳光下扬起的滚滚沙土,缥缈于深红出浅黄的秋林间,如薄烟缭绕。
马背上那人骑术精湛,月白云纹缎袍迎风飞扬,俊朗面容染上浅铜色光泽,短须彰显成熟稳重之感,竟是“徐先生”。
目睹阮时意与蓝豫立二人站在一旁窃窃私语时,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勒马于众人跟前,他俊颜凝着萧肃,沉嗓平添不容置疑的坚定。
“阮阮,我有要事与你商量,借一步说话。”
徐晟与蓝豫立显然因他那句“阮阮”惊得嘴不合拢——唔……好亲切,好暧昧呀!
阮时意则被他那句“借一步说话”而闹得浑身发烫。
她可没忘记,上回他“借一步说话”后,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不单对她又抱又亲又捏又摸,还整出大型捉奸现场!
他最好这次是真有要事,若再胡来……
她发誓,她一定毫不留情……咬死他!
*****
三日后,澜园侧门迎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门打开后,先是蹦出两条外形如狼、全身厚毛的黑白双色大犬。
蓝色小眼睛凌厉之余,又不失好奇与亲热。
阿六衣裳素简整洁,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笑眯眯对阮时意一鞠躬:“麻烦婶……姐姐了。”
“……?”
阮时意笑貌凝滞。
为什么……会有个“婶”字?
徐赫那家伙!背地里是不是逼阿六唤她“婶婶”!导致这孩子一时间改不了口?
阮时意磨了磨牙,唯有自动忽略那多余的字,与静影、沉碧笑迎孩子和狗入内,并按照徐赫要求,为他们安置了一个简单的独立小院落。
转了一圈,大概因不见主人,大毛和二毛有着不同程度的沮丧。
后因阮时意逐一摸过它们的脑袋,软言抚慰,它们迅速适应新居,在庭院中相互追逐,尤为欢乐。
骤见一向安静的澜园,因三位小客人的到来而热闹了不少,阮时意唇畔笑意缱绻,又免不了心下窝火。
徐赫这家伙简直坏透了!
先是说得很严重,一副生离死别,什么除了她以外无人能托付,等她心一软,便提出请她照顾阿六和双犬……
害得她,与他构建成了“共同抚养孩子和狗”的关系,让本就不清不白的二人更加惹人遐想!
她当然知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探花狼”与她一处,以免暴露她服食过冰莲籽的秘密。
哪怕他已费了不少心思,让双犬接触陌生人时不再特别抗拒和警惕。
哼!早知就不该下决心对他好!
她还想养猫呢!有了两条大猛犬,养猫还合适吗?
最令她气愤的是,他作出“托孤”式的举措,却始终对去往何处、做何事缄口不言,也不晓得是以身犯险,还是风流快活。
难不成……要逼她,亲一口?
不不不,打死她也不上他的当!
她为保护双犬,不惜托人去北冽国寻找外形近似的大犬,混着一起养,以便作掩护,可谓劳师动众。
一晃半月,齐尚书因买卖官职、纵容夫人娘家人作恶、欺压弱小、买凶绑架弱女子报复、参与谋刺赤月国公主等一系列恶性事件,数罪并罚,抄家入狱,等待秋后问斩。
家眷或流放或没入教坊,与之相勾连的大小官员一并落马,依律惩处。
但阮时意非常肯定,这一串人当中,依然不包括灵前表白的壮年男子。
还真沉得住气啊!
有时候,阮时意几乎怀疑,那不过是她生死之间虚荣心驱使所做的梦。
试问天下间有哪几个人,能道出“得到一切”的狂妄之词?
*****
自从秋澄回赤月国,阮时意去书画院的次数大大减少。
因她“徐太夫人”继承人的身份公诸于众,她便毫无顾忌地依照先前定下的拜访路线,先后登门打听《万山晴岚图》的下落。
根据苏老、女先生等数位名师的推断,除去她所疑心的衔云郡主,最无迹可循的那幅,说不定落在别国的藏家手中。
阮时意无奈,只能让徐明裕手底下的生意人多方探听,为她一一列举“可疑人士”。
是夜,她于书阁独坐,将所获信息摊在案上,仔细分类、规整、抄录。
窗外云破月来,风摇影动,迫使她往跳突灯火加上半透纱笼罩子。
室内诸物,顿时柔和了些许,连带心境也变得温柔。
屋顶微响,她笔尖一凝,竖起双耳倾听,依稀是夜猫踏瓦而叫的声音。
悬在空中的一颗心,上不挨天,下不临地,教她无所适从。
她不得不承认,有一刹那,她期待的是,徐赫如同此前那般,全无征兆地蹦到她窗口。
宁愿被他吓一跳,宁愿“清誉扫地”,总比像现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时日渐长,她深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即便她花了三十五年去习惯他的“不在人世”,可短短数月,她竟重新适应他的存在,并越发牵挂他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