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洪朗然朗目精光灼灼:“小阮,往后有啥需要协助的,尽管开口。”
他英气逼人的面庞,散发经年未变的诚恳。
平静注视他半晌,她温言道:“我需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我照样给你办了!”
“哪里有什么刀山火海?”阮时意失笑,“我只希望你——彻底忘了‘小阮’,好好爱惜夫人。”
洪朗然愣住,窘迫之情陡生。
沉默须臾,他小声道:“我对她又没有不好,事事都由着她呢!”
“可你老在人前人后提另一个女人,让她多难堪啊!从今以后,加倍对她好,尽心尽力弥补,为时未晚。”
阮时意字字出自肺腑。
有些话,她曾劝过无数次,可他死活不听,还钻牛角尖。
事过境迁,他该回头了。
见洪朗然尬笑未答,阮时意环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洪府,柔柔道出心声。
“老洪,你定要长命百岁,至少……弥补她四十年。”
*****
当马车从将军府缓缓驶向城南义善堂时,阮时意疲倦欲眠,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目而歇。
洪朗然告别前最后的郑重点头,解开了纠结数十年的心结,让彼此回归正位。
作为“徐太夫人”,她完全理解洪夫人操持的那份心。
换作是她,她也绝不愿自家儿子把丈夫爱慕的那张脸娶回家中,日日看着锥心。
她曾觉自己“年少守寡、力挽狂澜”如何命苦,可试想易地而处,徐赫没离开,没“身亡”,而是终日挂念别人家的寡妇……她估计早就发飙了。
但洪夫人没有。
她在嫁给洪朗然时已然知悉丈夫心里装的是别人,仍义无反顾为他生儿育女,肩负一家主母的责任,每日把家事处理妥当,也将自身仪容拾掇端丽……
所有该怨的、怒的、恨的、憎的,全数化为力量。
为妻则柔,为母则刚。
“徐太夫人”与洪夫人,均全力以赴,活出风采,遗憾终究无法成为朋友。
阮时意忽觉,《万山晴岚图》维系了她和友人的情谊,在索还过程中,与萧桐、洪朗然及平家母女的恩恩怨怨,总算一笔一笔交割完毕。
也许等其他那几幅一一寻回,她和徐赫,该痛痛快快作个了断。
如若他真赢了赌局,她会心甘情愿听他安排吗?
假设她胜券在握,又能狠下心回绝他的请求吗?
事到如今,她越发不确定。
车外喧嚣声此起彼伏,教她恍然陷入半梦半醒状。
梦中,徐晟那孩子的信口开河之词飘忽而来——精明聪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们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么丛中过、什么什么不沾身的……
而徐赫的低沉醇嗓则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我年轻力壮,体魄强健,技巧纯熟……你我天生一对,无缝契合,相识多年,难道不该优先考虑我么?
阮时意蓦地惊醒。
从车窗内渗透而入的寒风,并未能吹散脸颊的滚烫。
定是脑子抽风了,才会把祖孙二人的浑话记在心上!
她骨子里有这般……浪?
眼看离义善堂不远,阮时意急忙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整顿衣裳,以便随时下马车。
这两日,她手底下的人已着手动用齐王和洪家的募捐,挑选地皮,准备筹建新学堂和庇护所。
随着京中两大名人的加入,她的计划得到更多不同层次的商家响应。
是日,蓝家兄妹正在亲力亲为,踏入城南大片老巷,研究哪些该拆除,哪些该保留。
一见阮时意莲步而来,蓝曦芸抛下两块砖头,兴冲冲奔来。
闪亮小眼神宣告——那爱打听的毛病又犯了。
“阮妹妹!我表舅公和表舅……跟你那位,真打起来了?瞧不出来!小先生竟能扛得住洪家父子的轮番上阵……”
阮时意皱眉:“起了点误会而已!别以讹传讹,再说,我刚从大将军府过来,都解释清楚了。”
蓝豫立闻声,手执图纸,从一家破落院子大步而出,见了阮时意,颔首致意:“阮姑娘。”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私下给他取的外号“小甜糕”,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蓝豫立被她灿然一笑闹得俊脸微红,讷讷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了?让姑娘发笑?”
说罢,他顺手在自己脸上蹭了两把。
未料,原本干干净净的腮边因此糊上两道墨印,连蓝曦芸也忍不住笑了。
蓝豫立被两人的绚烂笑容晃得云里雾里,由着她们嘻笑了一阵,忽然正色道:“阮姑娘,有个重要消息。”
阮时意心底涌起极隐约极了的念头。
毕竟,她从相识起,只拜托过他某件事。
果不其然,蓝豫立笑意略显古怪,如有羞怯,如有恻隐。
“衔云郡主将于腊月前归京。”
第46章
冬月, 大雪如碎玉抛珠, 将天地万物的颜色替换成茫茫无尽的银白。
京城北峰一角,丹枫落尽, 银花珠树,冰泉冷涩, 凛冽寒风送来极幽淡的梅香, 却不见花影。
今日为“徐太夫人”生忌。
徐家一众子孙、蓝洪两家的友人齐聚坟前, 焚香祭酒, 缅怀先人。
与以往数次大型祭奠不同,已公开露面的阮时意初次到场, 对着刻有她和徐赫之名的空坟虔诚拜祭。
清眸含泪, 忧伤端得一丝不苟。
她大致感受徐赫归来时, 得知父母兄嫂妻子全埋入黄土、漫长一生仅余碑刻铭文记载、与亲人相见不能相认的心情。
有关“徐太夫人”换了年轻面目、继续度日之事, 子孙辈当中唯有徐明礼兄弟、周氏和徐晟四人知情, 并对余人苦心隐瞒。
因此,二儿媳纪氏见了阮时意那张娇嫩得能掐出水的容颜,禁不住多看几眼, 眸光掺杂惊疑和妒意。
——呵!为丈夫打理京中生意的, 居然是个美貌小丫头!该不会是小狐狸精吧?
纪氏出身于商贾大家,嫁给徐明裕可谓强强联合。她没读过多少书,举止谈不上多端庄大方, 但容色明丽, 擅长打扮, 也非常爱护家人。
阮时意从纪氏过门起就尤为体恤包容, 还半开玩笑劝儿媳无须纠结“和婆婆同时掉入水里,丈夫先救谁”之类的无聊问题,因为,她这个当婆婆的,早学会游泳。
她对商家出身的纪氏与侯府出身的周氏并无差别,鼓励妯娌间多理解彼此,求同存异。
因此,无论是最初同住的那些年,或是分家后的年月,婆媳、妯娌关系相当融洽。
此时此刻,阮时意捕获二儿媳的敌意,顿觉啼笑皆非。
向徐明裕“汇报”生意所遇难题时,她依然能感觉纪氏美眸如刀,时刻紧盯着她。
偏生徐明裕有要事商议,亲切护她步向相对僻静处。
阮时意心下暗笑,想必儿子今夜得受审了。
孝期内,徐明裕虽未干预京城事务,但与各国通商往来的信息,仍由眼线直接向他负责。
“母亲,”他领阮时意行至大片竹林内,压低了声音,“手下回报,秋澄回国后,和她那异母兄长闹起来了。此事被赤月王封锁消息,是以大宣这边的探子也毫无知觉。”
“明初派人透露给你的?”
徐明裕犹豫片刻,点头。
阮时意深知,徐明初和她不亲,却待两位兄长亲厚,就连徐明裕当年在赤月国经商的路,也全赖她求赤月王力排众议所铺。
十多年来,兄妹间自有一套秘密沟通的体系。
阮时意沉吟半晌:“依我看,明初性子独立且要强,若主动透露消息给你,又不曾明言,必定有所求。”
“儿子也是这么想,所以急着和您商量,按照过去所接触到的讯息,秋澄尚年幼,无意于储君之位……”
“但如若对方先下手为强,”阮时意眼光陡然一冷,“明初和秋澄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她们母女根基太浅,一年半载内未必斗得过前王后的外戚。”
“您的意思是……?”
“先让她们借除孝之名回京,避其锐气,等对方自曝其短;在此期间,你想法子继续往赤月国安插人手,以便来日助她们一臂之力。”
尽管阮时意相信,赤月王深爱那一对母女,决不会待薄她们。
但她看不见的所在,女儿和外孙女的安危,必将令她日夜牵挂。
让二人再度来京,一可麻痹企图打压她们之人,二可暂得大宣徐家庇护,三来……时机成熟,便能与徐赫相认。
不论徐明初支持秋澄争抢储君之位,或只想让孩子当个闲散自在的小公主,娘家人永远是她最大的支撑。
至少,死过一回、看得更透彻的阮时意笃信如此。
母子二人商量细节后,远远见纪氏手执扫帚,边扫雪边偷眼望向他们的所在,阮时意笑道:“先这么定吧!再讨论下去,你媳妇那扫帚估计得落你身上……回去哄好,别给老娘惹事!”
徐明裕讪笑应声。
阮时意安抚道:“你哥提前被夺情,辛苦你们一家子在山上受苦了。”
“您这是什么话!折煞我们一家五口了!”
“我的意思是,等守孝满一年,全家一起做场大法事,提前除孝,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再也不替你们操心劳神了!”阮时意语含戏谑。
徐明裕一惊:“您、您不管咱们,是打算和……远离京城?”
若非纪氏在远处盯得紧,阮时意真想敲他脑袋。
儿子们总怀疑她藏了个小情郎,却总没勇气当面询问,背地里自行幻想补充,动不动便担心她被人拐骗了……
把她当成愚蠢无知的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