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太夫人遗命,不敢不从。再说,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乃早年言语冲突、理念不合所致,是时候随长者离世而消散。”
见蓝曦芸无否决之意,阮时意续道:“徐大公子与令弟交好,小妹也久仰蓝姐姐女中豪杰,便想着……若有机缘,多多亲近,来日有幸,定当拜会蓝太夫人。”
她和蓝家人结交,一半为晴岚图,一半是真心维系情谊。
尤其得知萧桐惊闻自己死讯后哭了好些时日,不论吊唁和拜祭,皆带病前往,可见早把“老死不相往来”的气话丢在脑后。
“那……你们在徐府门外,让安定伯夫人难堪,是为何?”蓝曦芸似笑非笑。
“姐姐要在此场合下,替安定伯夫人讨公道?”阮时意语气坦荡,“姐姐大可笑我年幼无知、率性而为,但当日徐家位尊者在场,难不成徐大人、徐大夫人,徐二爷也失了分寸?”
“说得也是,”蓝曦芸端起杯盏一饮而尽,“我自知不该议论长辈,但安定伯夫人跑到我祖母跟前哭诉,提醒老人家,徐家势必会上门要画……还专门说起你,暗指你来历不明,确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也多亏她的一番言论,勾起我对你的好奇心。见面后觉得你生得好看,圆融通达,并非想象中的咄咄逼人,和那帮矫揉造作的名门千金截然不同,心里很是喜欢。”
阮时意莞尔一笑。
这快人快语之感,太熟悉了!与萧桐年少时如出一辙!
蓝曦芸续道:“不过,我在蓝家十几年,从未见晴岚图,这事,你得跟我祖母说去!”
“有劳姐姐引见。”
会面一盏茶时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省了许多虚礼和弯弯绕绕。
蓝曦芸对阮时意算得上一见如故,无话不谈。
阮时意投其所好,聊起饮食、京城附近的风光,怀念与萧桐共度的时日,又感叹缘分之微妙。
悠哉悠哉品尝菜肴,忽闻楼下喧哗声起,二楼食客纷纷投箸停杯,离座赶至窗边窥探,或奔下楼梯凑热闹。
二人面面相觑,正要让丫鬟一探究竟,却听掌柜匆匆奔来,小声禀报,“阮姑娘,外头有人登门道歉,说喝醉时画了咱们的墙,还坚持赔钱……”
阮时意心下突兀:这招倒挺新鲜!留画不留名,成功引起大伙儿注意后,再装模作样,隆重登场?
她唇角不经意一勾,软嗓绵绵:“稀客既至,何不请他上来喝杯新茶?”
第6章
不多时,食客争论声中,掌柜请上来一人。
确切地说,是个诚惶诚恐的小男孩。
孩子约莫六七岁,小身板瘦弱,衣衫褴褛,脸蛋秀气,清澈眼睛暗含怯意。
若单单是稚龄孩童,掌柜绝不会放在眼里。
但这疑似小乞丐的小孩儿,手上攥着一枚二十两银锭,身后还跟随一条异常威猛的大犬!
大犬紧随其后,外形如狼,浑身厚毛,背上黑灰色过渡至白色,脖子上挂了一对小铜铃;眸子呈浅蓝,眼神凌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寻常犬类差别极大,是花钱也未必能买得到的异域犬。
小乞丐和罕见北域猛犬?
说好的……衣着简朴、气质脱俗的青年呢?
“孩子,”阮时意冲男孩招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战战兢兢答道:“阿、阿六。”
大犬对阮时意吸了吸鼻子,小眼一亮,似觅到猎物般扑上来嗅她的手,被阿六用力拽住绳子。
阮时意本有些发怵,见猛犬听话,方平定心神:“阿六,说说看,来长兴楼所为何事?”
阿六双手奉上银子:“……赔、赔钱。叔叔说,他喝多了乱涂乱画,是不对的,让我代他向掌柜道歉,送点银子,重新刷墙。”
孩子天真单纯,不像撒谎。
但叔侄落魄潦倒,一人蹭吃蹭喝,另一人衣不蔽体,居然藏有大碇银子,还养了条异域大犬?
阮时意又问:“你叔父何不亲自前来?”
“……做错事,怕挨打?”阿六一副“我只是个孩子,别拿我出气”的惶恐状,教人啼笑皆非。
阮时意唇角笑意蔓延至眼角,“令叔父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这……我也不晓得,”阿六讪笑,“他、他是我从街上捡的,不是亲叔叔。”
阮时意无从分辨是怀才不遇者故作姿态惹人关注,还是真的诚心致歉。
如若是前者,求名求利,终究会现身;若心怀歉疚,按理说不存恶意。
她莞尔一笑:“不必赔钱,也犯不着刷墙,替我捎句话——长兴楼随时恭候大驾。”
阿六念了两遍,确认无误。
阮时意命丫鬟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喏,这是杏子饴,赏你的。小孩儿身怀‘巨款’,回去路上当心。”
“谢谢姑娘!”阿六一听有糖吃,喜笑颜开,躬身道谢,又一脸骄傲地摸摸狗头,“有大毛,不怕!”
目送孩子和狗消失在楼梯拐角,阮时意对掌柜使了个眼色,与蓝曦芸回归先前的话题。
*****
以往午市一过,长兴楼中人便可歇息半个下午。
如今壁上多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客人络绎不绝,厨房内外忙得连喘气的机会也无。
申时,阮时意送别蓝曦芸,将外出打探的小二叫到跟前。
“姑娘,那唤名阿六的孩子牵着大犬穿街过巷,沿途果真无人敢招惹。小的看他钻进城北的破落院子,悄悄跟去瞅了两眼。“
“哦?”阮时意恰到好处表达了好奇,“瞧见什么了?”
“小院仅有烂草棚,那男子坐在枯草上,皱着眉头,手边有银子、镜子和小刀……两条大狗围着他转。而孩子倒出几颗糖,先是投喂男子,又给两狗各一颗,而后狗同时冲门口低吼,小的害怕,就……”
“确认是作画的那名青年?”
小二颔首,补了句:“貌似……刮过胡子。”
阮时意若有所思,素手轻摆,示意他退下,回头细看那酣畅淋漓的墨色,如融进了那团迷雾。
原以为,那画师很快找上门,尤其在惊动翰林画院的几位名家后,正是求名得名的好时机。
没想到一连数日,再未闻那人音讯。
掌柜派人打听,才知人去院空,不知所踪。
阮时意忙于要务,外加蓝曦芸一得空便拉她作伴,久而久之,将无关痛痒的一桩事抛在脑后。
她从长孙口中得悉,小孙子因祖母“病故”、乳母回乡后杳无影迹而夜夜啼哭,对孩子加倍心疼,却无处宽慰。
朝局方面,如她所料,徐明礼离职两月,内阁换血,新政暂缓。
其中顶替首辅之位的,正是洪朗然的堂弟。
细究下来,阮时意认为,跑到她“遗体”前表露心迹的人,绝非洪朗然。
那千回百转的语气,怎可能出自老疯子之口?
她早年随祖父结识的青年才俊仅限点头之交,婚后疏于来往,更莫论寡居几十年避而不见……
有谁悄悄藏她于心上、不惜掩人耳目,偷偷见她最后一面?
她心如止水、不涉情爱已久,对此悬案一筹莫展。
*****
盛夏午后,空气闷燥无风。
四处呱噪蝉鸣,夹带几声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叫卖声。
城南集贤斋内堂,袅袅沉香烟自莲花纹香炉内悠悠飘起,渗人心脾。
阮时意端坐案前,精挑细选早年存下的一批墨锭,墨色佳者形不美,教她左右为难。
蓝曦芸刚从大理寺下值,一身武服英气勃发。
她来回踱步,不住催促:“欸!我说阮家妹子,想不通你们这些舞弄笔墨之人,对着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也能看半天!”
“马上就好!”
今日蓝家人在京城南麓游湖,蓝曦芸邀阮时意到湖畔“散心”,实为正式为她引见家人,以便让她开口索回《万山晴岚图》。
阮时意怕去太早扰了萧桐的兴致,路过自家铺子,顺带挑点好用又不显身份的文房用具,以免在画院学习时太过招摇。
当下,她抓紧时间,掂量墨锭的重量,轻嗅气味,细细鉴别。
静默中,伙计听得门口铃铛声响,即刻返回店面招待。
蓝曦芸见左右无外人,悄然挨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老实实回答!”
阮时意摆出恭敬状:“蓝大人有命,小女子自当知无不言!”
“呿!”她神色诡秘,“你和徐大公子是不是……一对儿?嗯?”
“噗……”阮时意几欲捧腹,“你的想象力竟如此丰富?”
——徐大公子,徐晟,徐明礼长子,她阮时意的长孙!开什么玩笑!
蓝曦芸努嘴:“上回,他下山办事,特地绕道去城西,亲自排队买栗蓉酥,撒腿就往你那澜园跑!我都看到了,你还嘴硬!”
阮时意哭笑不得。
长孙的孝顺之举,在外人眼里看来,全变了样儿?
“他先前打赌输了,赔我的!你别胡思乱想!”
蓝曦芸见她并无羞态,不由得信了几分:“这么说,你俩清清白白?连……肢体接触也无?”
一口老血快要冲破阮时意的喉咙。
把小时候的他抱在怀里哄睡觉,算不算?
她急忙摇头:“你小小年纪,满脑子想的什么呀?”
“谁小小年纪?我比你大两岁!说实话,你目下尚无婚配?”
阮时意霎时警觉——她当年与萧桐闹翻,源于子女联姻。而今蓝曦芸和小妹已有婚约,其长兄迟迟没订亲,当妹妹的该不会想……?
“额,这……”她压低嗓音,忍笑道,“婚配倒没有,因为……太夫人为我择婿的条件,略微苛刻了些。”
蓝曦芸乍露失望之色:“有多苛刻?说来听听。”
阮时意把锅甩给“徐太夫人”后,硬着头皮瞎掰:“比方说,她老人家要求对方出自世家,品貌俱佳,必须诗书画三绝,身体强健,若是会武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