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千丝
“是我六岁时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隐隐藏了三分得意,“长大后,我藏进嫁妆匣子,带至异国他乡。前段时间想过理应物归原主,不远千里带回京城,本欲除孝时烧来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我承认小时候顽劣,伤透您的心。我甚至觉得,是我的出生自带不详之兆,害死了父亲。见到空净大师所绘的阖家团圆图,我既欣赏父母的不凡容姿,又羡慕能享受父母之爱的两位兄长,更深信……自己是多余的孩子。
“大哥自幼勤勉,您命他专心读书;二哥贪玩到处跑,您嘱咐他多留意市井百态;对我……严厉苛刻,要求我一言一行必须遵守闺秀礼节,及笄后嫁个好夫婿。事实上,我更想学画,也想习武,希望变得与父亲那般出众,才处处与您作对。
“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
阮时意听完女儿所述,禁不住感叹:“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比起你的两位哥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原本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回数次会面,我均无从启齿。”
徐明初柔柔圈住阮时意的肩头,只觉她褪去当初的严肃苛刻后,一颦一笑皆温柔委婉。
而徐赫,有着她幻想中的俊雅容貌、清贵气派,又具备出神入化的高超画技,且待母亲百般迁就宠溺……正正是她期盼的父亲。
她居然比哥哥们更早认识到父亲尚存于世的重大机密!
过往的诸多羡慕、憋屈、懊恼,仿佛因占得一分先机,瞬即消散殆尽。
“娘,您为何没告知兄长……有关爹的一切?”
“一开始,我顾虑重重;而后,轮到他心高气傲,满心闯出点名堂……最近,他又嫌脸上带伤,一而再再而三拖着。”
阮时意斜目望向徐赫伤口未愈的额角,眼波犹带戏谑笑意。
徐赫则趁机握住她的手,唇角难掩蜜味。
徐明初捕获父母的小小亲昵,杏眸没来由平添几分活泼。
“你们二位会再给我……添几个弟弟妹妹么?”
阮时意顿时觉颊畔被火舌舔过似的,有种火辣辣的刺痛。
“怎、怎么可能!我俩都一把年纪了!”
徐赫对此答案显然不满——谁一把年纪了?他分明“好”得很!
但他不好当面否决妻子之言,只得忍气吞声,顶着“老弱无能”的破帽子,暗搓搓计划,如何诱骗阮时意给徐明初生几个弟弟妹妹,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正名。
阮时意提及,等解决完地下城一案,她会带徐赫回家。目下徐家兄弟各自忙活,不宜为此分心。
徐明初更为独通玄机而振奋,下决心死守秘密,就等看首富长兄与首富二哥吓得呆若木鸡的好笑模样。
她一改昔年的淡漠,与二人畅谈一下午,问候父母的身体状况,关心他们未来的去向,顺带讲述赤月国见闻,聊起丈夫对自己纵容,诉说对家人的思念……直至日影西倾,才依依不舍道别。
*****
与女儿相认时,阮时意极力维持慈爱笑容。
可女儿辞别后,她心潮澎湃,悲喜兼而有之。
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毕,她满脑子全是如烟往事,记起未细看那批失而复得的画作,遂重新穿好衣裳,随意用银簪挽发,挪步至画室所在的偏院。
融融灯火下,她时而微笑,时而拭泪,翻来覆去欣赏徐明初捎来的那一整匣画像。
画像保存三十年有余,并无霉迹斑点,可见绝非长年压在箱底,常被翻开查看。
身居千里之外的赤月国王后,是以何种心情,回首谈不上温馨的家中旧事?
而孩童时代的徐明初,究竟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小心翼翼隐藏对“先父”的那片孺慕之思?
闭上双眼,她从茫茫思忆中竭力搜寻女儿幼时那清秀却倔犟的脸蛋。
那孩子打小特立独行,对外总习惯摆出各种刚强倨傲,企图遮掩她的柔弱与稚嫩。
在某种程度上,徐明初是成功的。
至少,她留在大宣京城的名声便是如此。
若非死而复生,阮时意大概永远不晓得,女儿曾为自己的死讯得重病,乃至哭晕于坟前,更不明白她昔年的古怪脾气,仅源于对父亲无处表达的爱意,和对母亲的千般误解。
平定心气,阮时意忽而在想,倘若女儿没偷走徐赫为她所绘的肖像,她是否更念着他的好,从未为他在心上多留一席之地?
窗外夜色宛如墨染的绸缎,夏日和风散了闷热,亦渐散了她心间的闷燥。
是非因由,无须深究。如徐赫安抚她时所说,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阮阮,”门外响起熟悉的沉嗓,“还好吧?”
“没事儿,就想自个儿静静。”
“那……能否容许我进来拿点东西?郡主方才派人回话了……”
阮时意猛然记起,徐赫私下与夏纤络协商,竟完全未曾知会她详情!
伤感迅速被恼火代替,她气呼呼开了门,微红水眸直盯他:“郡主怎么说?”
“嗯……让我解禁后,上门画点东西。”
他已换过一袭干净棉袍,未束腰带,径直步入时,犹带疏淡的薰衣香气。
阮时意未忘却夏纤络当日的无理要求——让她为郡主和四美人身上画花儿,徐赫负责记录场面。
“四美人”,她见过的,男女兼有。
见徐赫从架子上找寻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阮时意质问语气中暗藏愠怒:“三郎,你该不会……把我的那部分活儿给抢了吧?”
徐赫误以为她指自己又要赢一局,心下微略不悦,挑笑道:“怎么着?吃醋了?不希望我触碰或描绘别的女子?”
“少自以为是!”
徐赫放下瓶瓶罐罐,一手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哼笑:“死要面子!事到如今,赌局有意义么?你赢了又如何?把我扫地出门?”
阮时意本想辩解,因他志在必得的笃定而恼怒,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道:“一码归一码!再说,胜负未定,说不准……我明儿忽然相中一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
“呵呵,戒严期间,你去哪儿物色俊俏小青年!别胡思乱想,你唯一能见着的温柔体贴、俊俏青年……只能是我!”
他低头往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一啄,唇瓣勾起一丝隐晦之极的淡笑。
“你若想扳回这局……要不,咱俩合作?我得回晴岚图后,算你一半功劳?”
阮时意冷哼:“你不都已经搭上了么?还要如何合作?”
她费尽心机,还折损了他的一幅旧作,得以接近夏纤络。
不料,遭那妖冶狂肆的女子逗弄多时,连晴岚图真借人还是对方故弄玄虚的借口也没摸透。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取画必须光明正大,既便她有盗窃之心,断然没法掩人耳目,在衔云郡主府及众多别院的藏品中一一翻找。
徐赫略一思索,眸光依稀漾起难以言述的诡秘,于她怒气氤氲的娇颜徘徊片刻,掠过如幽湖般清澄的眸子,滑向如暖春樱花的粉唇,寸寸下移至小巧精致的下巴,再飘向堆雪般的纤长颈脖……
“阮阮,我已许久未在肌肤上作画,若画毁了,岂不丢人?”
“所以……?”她眉心轻蹙,抬目时恰恰对上他深邃眸,忽觉被漩涡吸附。
只听得他醇嗓酿着诱人醉意,撩人心弦。
“不如……你,借我一试?”
第81章
月色被薄云柔和了光华, 从半掩碧纱窗落入画室内,银影淡淡, 与跳脱烛火纠缠为一体。
徐赫仍以手托着阮时意的后腰,力度不轻不重, 却为他适才所言传递更坚定的意味。
暗香萦绕于绵长缄默间,有她沐浴后的清芬,亦隐含他雅洁衣袍上的沉香气。
“怕了?”他笑容暗藏三分挑衅, “就知道我的阮阮……没胆量。”
“谁、谁怕了!”阮时意脱口否认,随即暗呼上当, “你干嘛不画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