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主公。”
高将军扰人风月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卫绾看见他防备地将手收回了袖中。
于是那只香囊便被妥帖地藏了起来。
卫绾那时又怎能知道,一次无心的相逢,会给自己埋下了如此巨大的一个隐患?
夏殊则的手掌被皇帝打得红肿了,他心中烦躁,一气之下出宫夜游,才有后来的事,回宫之后,皇帝又发了一通雷霆,将太子传到广明宫去数落了一通,数落的时候,楚王便在一旁看着热闹,吃吃地压低了声音笑话他。
皇帝皱眉,最后说道:“心性不定!朕看看,是要给你指一门婚事了。”
卫绾藏在黑雾里,躲在广明宫一隅听着殿下心里的排斥和厌烦。他跪在皇帝的龙案前,眼睑低垂,长睫如鸦羽,一声不吭的,面上瞧着恭顺,实则对皇帝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其实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更加不知道皇帝一时兴起,给他定了哪家的姑娘当未婚妻。
末了,皇帝问:“你不说话,便如此拿定了主意。”
夏殊则淡淡道:“可。”
一旁听话的楚王笑意凝住了。他心知肚明,皇帝选的这个未来太子妃,家中的势力威望,不在洛阳薛氏之下,如此天之骄女赐给夏殊则,不是对这个新立了不少战功的太子如虎添翼么?这万万使不得。
一个对婚事漫不经心,一个则是听者有意,开始了思量。
没过两个月,便传出了那女子香消玉殒的噩耗。
皇帝大为震惊,又将太子传到广明宫发落了一通,皇帝不知受了什么人蛊惑,竟荒唐地一口咬定,人是夏殊则所杀,杀机则是太子对这桩赐婚心有不满。
卫绾觉得这荒唐透顶,但皇帝偏偏就信,还“仁慈”地罚了太子禁足三月,不得出入宫闱。
倒是禁足的那几个月里,夏殊则无比地清闲,他日日锁在东宫足不出户,夜深人静时,放下竹简,偶尔地瞥见床头一角坠着的一只蓝色香囊,目光沉静而悠远。收拾床褥的韫玉终于发现了不寻常,那坠在帘钩上的香囊确是宫中之物,但却是宫中女眷才会佩戴着的,何况这上头的兰草纹理,绣得独树一帜,实非凡品。
作为眼线和细作,韫玉的眼力自是一等一的,她想了片刻,当即认了出来,“殿下,这不是薛夫人的香囊么?”
以往常见薛夫人佩戴兰草纹理的香囊,韫玉是个姑娘,心细如发,对些许小事也记得很是清楚。
案牍之后的人慢慢抬起了头,蹙眉。
韫玉又道:“前不久,卫大司马的夫人领着家中的几个姑娘来宫里来,薛夫人大喜,便给三个姑娘一人赏赐了一只。”
夏殊则并不好奇,只是那时候少年隐隐约约如被戳中心事,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恼之感,他自尊心极强地故作不在意,道:“是么,拿去扔了。”他一向厌恶薛夫人,这点韫玉是知道的,这个态度才是正常的。
于是韫玉颔首,将那只香囊摘了下去,轻手轻脚地拿出去预备扔了。
藏身在黑雾里的卫绾瘪了嘴唇,想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便这么不珍惜啊。
不知道韫玉扔在了哪儿,卫绾面前的画面一转,便转到了另一个夜里,殿下将那只纹丝不动地装着原来那些药材的香囊藏到了枕头下。卫绾惊疑不定,怎么又捡回来了?虽说做工好,也并不值得吧。
香囊的事很快告一段落,没人再提过,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年关将近时,才冒着风雪从居延归来的太子殿下,披着玄色锦裘狐绒,红绳绑着长发,与高胪策马出宫闲游。
光影如织,少年意气风发。
到了人多处,两人不约而同地下马,夏殊则牵着马缰走入了闹市深处,对着货架上一排面具看了片刻,高胪立刻道:“是了,一会儿姑娘们出了门,又该堵得咱们寸步难行,主公稍后,我这边去买两张面具过来。”
归来的高将军,右边眉毛上已多了一条小拇指长的刀疤。他走到店里,随意买了两张面具,让主公挑个喜欢的,夏殊则微微蹙眉,“孤要那个鬼面。”
“呃?”高将军大惑不解,去年给殿下买的那个面具,他拿在手里嫌弃得什么似的,他还以为主公是不喜太过吓人的鬼面,故而今年给他买了一张老虎的,恰好是他的生肖,对他这种大老粗而言已是难得用了一回心了。
但结果殿下分毫不领情,反而固执地要那个鬼面具。
高胪大感意外,但仍依从吩咐又去换回了鬼面。
他自然也发觉了主公外在的不寻常,于人海之中不时左顾右盼,像在找着什么人似的。这时的高胪不知他找的什么人,然而卫绾却是知道的。
逢佳节良辰必要出门散德行的卫绾,怎能不让这个看似无心、实则满腹算计的少年撞上?
卫不疑得罪的道上的不少,三天两头的打架斗殴,那晚两人本该被卫邕锁在西院不得出门的,但卫不疑溜门撬锁实在是各种翘楚,带着一个累赘妹妹也完全不在话下,卫邕防不胜防,扑了一空,大司马当场勃然大怒,带着家丁上街来抓人。
卫绾中途换了面具,与卫不疑跑散了,一直躲入酒楼的门槛里头,一双妙目东张西望紧张兮兮地望着,小心地喃喃着“哥哥”。
“主公,你在这看什么?”
高胪疑惑地顺着夏殊则的目光看去。
看我啊。卫绾心里想。
少年一手执觞,唇边浮起一抹绚烂的笑。
这笑容看傻了高胪,他呆滞地想,从他十八岁时被派来保护太子开始,还从没见过主公有过这种笑容。
真是……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啊。大老粗词穷地在心里想道,勿怪这桃花遍地盛开,美女蜂拥而至。
卫绾也有些看呆了。但趴在大门边上,紧张地盯着往来过客的少女,她单纯,不谙世事,也浑然不觉,有人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跟着她,没有贪婪,也没有欲望,但却始终这么不着痕迹地跟着她。
但他从没出声,走到她面前来过。
卫绾眼前的画面又陡转了,无数流光从面前划过。从上元节、七夕节,到又是一年的佳期,偶尔也是身随意至,徒步上街,但因为卫绾总是溜出门,偶尔也能碰到,擦肩而过,一个人会驻足片刻,一个人懵懵懂懂无从回味。洛阳城内大雨倾盆,卫绾的油纸伞破了,走几步路,便有好心人替她送伞,唯一的交集,是她落单那回险些被人打了,膝盖磕得又红又肿,车骑将军现身相救,被雨淋成落汤鸡的少女坐在地上,冒着雨丝看着朝她走来的少年,递了一只手给她。
卫绾没有接受那人的好心,倔强地爬了起来,自己一瘸一拐地去了医馆。
高胪疑惑地从主公身后问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主公难道真上了心?”
少年面颊一红,冷淡地睨了高胪几眼,将他手里的伞夺走了。
置身梦境里的卫绾,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从前不知道男人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但那一刻,她知道了。
一样的心跳如鼓,快得令耳根子发烧,令一种强势的冲动,几乎要破胸而出,占据主导驱走理智。
这个男人在开始惦记她的时候,她才十二岁而已。
宫里的流言渐渐传了出来,说太子殿下心仪卫大司马家中的二姑娘卫皎,因为香囊的事被怀珠泄露出去了。
卫绾恍然大悟,薛夫人是给了她们三个姑娘一人一只香囊,卫皎那只是蓝色的,她这只是藕色的,三只香囊做工花色一致,不过是色泽上有所区分,但她和卫皎都各自喜欢对方那只,出了宫之后私下里便换了。本是小事,何况薛夫人赐的东西,虽然好,卫绾也并不特别在意,当时随手便送了出去。
这才惹出后头的无稽之谈。殿下根本连她二姐姐的面都没见过,何谈什么“一番相思”“一往而深”。
皇帝对太子的心事也渐渐“了若指掌”,但那会儿卫皎是他看中的给楚王的媳妇儿,便不能同意,暗中又替太子物色了一个贵女,并霸道地赐了婚书。
等夏殊则察知自己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未婚妻时,已是又几个月,他从西北回洛阳的时候了。
面对嫡子的据理力争,皇帝愈发觉得那传言有理有据,但这时卫皎因为一些事,已先嫁去了幽州,谁也得不到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照原计划,皇帝没有丝毫更改,一锤定音,便让那陈家小姑娘待太子年满十八之后立即嫁到洛阳来。
夏殊则回了东宫,那时他第一次显山露水地发脾气,寝宫被砸得一片狼藉。
他甚至想,亲自到陈家去一趟,当面将婚事退了。
可这样的决定,因为不过又一个月陈家小姑娘的暴毙而终止。
第二个未婚妻,在定婚不久后红颜早逝,令太子背上了克妻的名声,那段时日,几乎不论他走到哪儿,背后都有人指点议论。卫绾是看着他一路走过来,承受过来的,心中自是难过,可这是他的梦境,她无法干预分毫,从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看着他离开人世,纵是心中再悔痛,也只能眼睁睁目睹悲剧的发生,无力阻止。
这个梦唯一的意义,只是让她知道,那些他藏在心的极深之处,从来不对她宣诸于口的秘密。
那夜他疲惫地上街,卫绾听出了他的心声,他本是想,若还能偶然撞见那个小姑娘,便……便对她说了吧。
高傲而自负的人,在内心深处却是如此的卑微而低下,他甚至不敢走到卫绾的面前,以求避免卫绾的漠视和拒绝。
流光如屑的洛阳城夜市,卫绾举着一串糖葫芦,手腕上缀着一串银色的铃铛,笑靥如花地从面前经过,身后傍着与她一贯焦不离孟的哥哥卫不疑。
糖水的香漫过鼻尖,连梦境里都是香甜腻口的。
夏殊则又驻足了,他回过了头。
“糖葫芦坏牙,小孩子家家少吃点。”
“唔——”卫绾将卫不疑夺走的爱物一把抢了回来,又舔了一大口,才依依不舍地让哥哥拿去随手扔了。
她羞怒地说道:“我十三了!”
卫不疑掐指一算,大笑,“啊,是啊,过不了一两年,你那个未来的丈夫就要吹吹打打地上门来将你带走了,如此我以后便终于安逸了!”他装模作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讨来一顿打。
卫不疑忽然凑过脑袋,朝她问道:“告诉哥哥,你有意中人了么?”
黑雾里,卫绾的身子微微僵住,她能察觉到,殿下的呼吸仿佛略微急促了点。
真是难以一见的紧张啊。
卫绾睨着卫不疑,哼了一声,“没有!”
“我瞅你与表兄走得颇近,你不会是——”
提到王徵,卫绾便羞急起来,但又心眼颇多地掩盖过去,便负起了手,“他懦弱胆小,连只恶狗都斗不过,我中意的,自然是万人仰慕的大英雄。”
卫不疑默然,又取笑似的说道:“哪怕是只有本朝太子,当得起你这一句。阿绾真是出息了,开始惦记起……”
“胡说八道!”
少女叱道,两个男人都惊讶了。
夏殊则不知不觉,竟走快了几步,离那对兄妹已非常近,近得几乎一伸臂膀,便那个将个大言不惭的小丫头勾到怀里来,他的呼吸又轻又急,头回坠入情网的毛头小子,又能有几分表里如一的镇定。
卫绾面如寒霜地驳斥:“满手血腥,又刻薄又狠毒的太子殿下,谁敢惦记。”
身后那人倏然止步,不再跟上了。
卫不疑竟没立即堵住卫绾的口,大约是惊呆了,让卫绾的厥词一下放了个干净:“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妻,还都是刚赐婚不久便死了,这岂能是巧合,我看他,高高在上得很,怕是将天底下的女子,都视同玩物随手可弃吧。这怎能是一个良人,谁家的女子不怕死才能惦记这么一个人吧。”
确实是大言不惭。卫绾都惊呆了,她竟不知道,上辈子那个在洛阳街市里头长大的混账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胆气,敢当街菲薄旁人都不敢妄议的储君殿下,嗓门还不低。
这话竟又恁的耳熟。
卫绾想了起来,心脏跟着一揪。
“孤手上染满鲜血,满身杀孽,刻薄不近人情,视天下女子如同玩物,随手可弃,这样的人怎能成为良人。”
洛阳,东城,小院。
那个带着几分无奈和嘲意的声音,震耳欲聋,犹在耳畔。卫绾早就学乖不动了,但那刺还是扎进了胸口,尖锐地发疼。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凡事留一线,话别说太满啊。谁也逃不过真香定律。
第85章
心被扎得对穿的卫绾,幽幽地喘着气,但始终无法平复过来。她的眼睛干涩得难以挤出一滴泪水了。
如果可以,她现在便走上去,告诉那个少年郎,这是她当年说过的蠢话,只是因为不了解他,人云亦云,不可作真。
夏殊则寸步难进地立在那里,偏薄的嘴唇轻轻动了下,漆黑的眼瞳如一波死寂的冷水,冷意从头麻痹到双足。
他在灯笼无法撒下光辉的黑暗之中小立片刻,卫家那一双儿女已经走远了,也没察觉到身后有谁驻足过,并且已经远远离开。
夏殊则大病了一场,他因为寤生,从小身子比别人弱,皇帝都怕他早夭了,后来他开始习武,三年之后便已不在大病连小病了,只是突然又病来如山倒,人憔悴了不少。
休息了两个月,人从病中恢复过来,双颊清瘦,整个人都更靡废和冷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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