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青鲤
王宜兰这才抹了抹泪,跟着新竹往荣康院回去。
溶溶的耳房前,刚才还呼呼啦啦的一大群人,转眼间就走空了。
太子将溶溶抱回榻上放下,复又走了出来,依旧站在廊下,微扬着下巴看着谢元初。琉璃则隐去身影又回到了阴影处。
“殿下。”谢元初重新向太子行礼。
太子嗤笑一声,从廊下走下来,同谢元初一起向外走去。
“但凡你心里还有殿下二字,也干不出这种事。”
谢元初嘿嘿笑了两声,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太子看穿了,也不装相狡辩,理直气壮的说,“谁叫殿下有小心思还不肯承认?我只能出此下策。”
“承认什么?”太子问。
谢元初一时哑然,心里更加不以为然,以储君之尊跑到侯府的下人房里,被他抓个正着还在嘴硬。
不过太子是君,君要嘴硬,臣也不能逼迫,谢元初只好笑了笑,“溶溶的卖身契我已经还给她了。”
“嗯。”太子用鼻子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他如此淡定,谢元初忍不住问,“你真打算放她走?”
“她是良民,去留由己。”
“那元宝呢?元宝可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谢元初追问道。
似乎提到了元宝,太子的声音才稍微变了一点,“她并不喜欢元宝。”
谢元初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可你还给她送天罡断骨膏。”
“龌龊,”太子“哼”了一声:“元宝要我治好,我自然要治。宫里不缺治伤药膏,但她的膝盖是寒气侵体,这世上没有哪种药比天罡断骨膏更合适。”
谢元初听得愈发郁闷,却不得不说太子有理,忍不住想,莫非他至始至终真的没有想过要溶溶?
“今日你可把你的夫人得罪狠了。”太子轻描淡写道。
谢元初一愣,一时苦笑,“倒没想那么多。我……”
“你我交情不必多说,总归你是为了我,不过元初,你自己的日子也得过好了才能对我指指点点。”
谢元初讷讷,竟无言以对,一时也有感于太子的细心,沉沉道:“其实你这样也好,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太子没有再说话,谢元初也不知说什么好,迟疑片刻方开了口,“殿下,今夜那些刁奴……能不能讨个天恩,饶他们一命?”那些刁奴并不知道自己骂的人是谁,说到底也是奉命行事,并未铸成大错。
“可以,都记在你的账上。”太子冷冷道,“毕竟这是你出的下策。”
谢元初讪讪,一路护送着太子出了侯府。
府门外,一辆青帷马车早已停在那里。
即将跳上马车的时候,太子忽然回过头,不疾不徐地说,“在我气消之前,不得踏入东宫半步。”
果真还是惹怒了他。
谢元初只好拱手道“臣知罪”,看着太子跳上马车,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夜幕中。
车驾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临近子时,寝殿中的灯熄得七七八八了,太子示意值夜的宫人不要出声,自己褪去鞋履,悄无声息的走进寝殿,靠近龙榻的时候,榻上一团黑影动了动,飞快朝太子扑过来。
“父王。”
太子一把抱住了撞向自己的棉球,放到龙榻上,像剥桔子一般将里面的元宝剥了出来。
“睡不着?”
元宝嘟着嘴点头,圆乎乎的脑袋直往太子的怀里蹭。他出生的时候并未足月,是以从娘胎里就带着弱症,睡眠极浅,常做噩梦,稍有响动便会惊醒。小时候一晚上四个嬷嬷轮换着带都累得不成样子,后来偶然发觉小皇孙放在太子身边时,睡得特别安稳,自那以后的每一晚,都是太子亲自带着元宝就寝。
“对不起,是父王回来晚了。”
“父王不用对不起,”元宝满脸地兴奋,他抱着太子的胳膊,仰着头巴巴地问,“父王,溶溶姑姑答应来东宫了吗?”
太子看着元宝充满期待的小脸,摇了摇头。
元宝顿时泄了气,仍旧不死心的问:“你有没有跟她说,我要娶她,她到东宫不用做奴婢。”
太子被元宝的话惹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摇头。
“父王为什么不说?”元宝执着的问,肉拳头握了起来,显然有一点生太子的气了。他坚信,只要跟溶溶姑姑说了自己要娶她的事,溶溶姑姑一定会来东宫的。
太子捏了捏元宝的小拳头,心中柔软无比,“元宝的愿望是不是等长大以后想娶谁就娶谁?”
“嗯,”元宝用力点头,点完之后马上认认真真地补充道,“我想娶的人就是溶溶姑姑,不,我想娶的人是薛溶溶姑娘。”
“那父王可以告诉你她的愿望是什么。”
“是什么?”元宝的好奇心果然被勾了起来。
“她的愿望跟元宝一样,她希望自己想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
太子这话说得深奥了些,元宝一时没明白话中了意思。好在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愁眉苦脸地想了许久,终于从太子话中的弯弯绕绕里明白过来了,可脸上还是难掩失落之色,“那溶溶姑姑不想嫁给我吗?”
“父王也不知道,不过,若是她愿意了,父王定然会接她进东宫。”
“哦。”
父王定然会接她进东宫……元宝觉得父王不是在说要把溶溶姑姑接过来给自己做妃子,正想说点什么,浓浓的困意袭来,眼睛挣扎了几下就彻底闭上了。
今晚元宝等他太久,早就熬不住了。
太子扶着元宝躺好,替他掖好被角,也在元宝的身边躺下。然而躺了一会儿,却兀自睁开眼睛,翻身披了衣裳坐在榻边。
寝宫中的边角燃了一盏羊角宫灯,灯影攒动,将他的侧影拖得很长。
在他眼里和心里阴魂不散的,是一条亵裤。
一条薄薄的、粗劣的亵裤。
第27章
溶溶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重新躺在了榻上,棉被盖得好好的,屋子里的红萝炭温暖了整间屋子,像是琉璃离开的时候帮她添了炭。
临走的时候琉璃好像还嘱咐了什么,她倒是全应下来了,此刻却一句都记不得了。
太子将她打横抱起走出去的一刹那起,她的脑子就是乱的。一会儿觉得自己变回了景溶,与太子在龙榻上缠绵悱恻,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薛溶溶,但是她主动伸手去勾引太子的,各种幻象在她脑子里来回晃动,搅得她脑仁都疼。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觉枕头边放着个托盘,上头摆着一个装着褐色汤水的白瓷碗。她端起来闻了闻,像是安神汤,不过摆了这么久,碗里的安神汤早就凉了,她浑不在意,几口就喝尽了。冷汤入胃,混沌的脑子稍稍清明几分。
不记得众人看到她和太子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更不记得太子抱着自己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太子……他应当仍然是淡淡的。高高在上的神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要抱自己?
若他是谢元初那样的人,便是抱着自己在侯府里转一个圈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偏偏他是那样一个生人勿近的人。今日他上门亲自为自己上药,或许可以说是因为这药除了他没人能上,可他偏偏还把自己抱出去。
抱出去……他为什么要抱着自己出去?溶溶为这桩事烦得百爪挠心,不愿去想,却不停去想。
答案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入他的眼了。
上辈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合了眼缘,如今重新换了一个壳子竟也合了他的意。单只这么一说,仿佛他命里注定要爱她似的,溶溶却晓得,合眼缘就是合眼缘,仅此而已。合他眼缘的人虽然少,却并不止景溶一个。
君不见,元宝的亲娘也合了他的眼么?
溶溶倚在榻边,脸上尽是苦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离开侯府,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仅此而已”的梦,到此为止。
溶溶拿定了主意,立即有了主心骨,当下睡意全无,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屋子里的东西,她能拿走的东西不多,很多首饰、衣物都是侯府发给大丫鬟的份例,这些东西在赎身时都要还给侯府。她早有准备,提前添了两套冬衣,虽不是什么好料子,但里头都是新棉花,足够保暖,被子她也添了两床,提前送到槐花巷那边,往后出府她就用不起炭炉了,棉衣棉被都得置办好一点的才行。
忙完这一切,她才上床躺下,等到天一亮,她就揣着凑齐的三十两银子去找谢元初。
新竹昨夜全程陪着谢元初看戏,早知溶溶如今身份不同,见她来了,立马进屋去禀告了谢元初。
谢元初本没有起床,一听见新竹说溶溶来了,顿时困意全无,披着衣裳就冲了出来。
好在溶溶见过了谢元初早起衣衫不整的样子,此时见他匆匆出来,也并未被吓到,只低头避开不去看他,将银子摆在桌上。
“世子,我把赎身的银子拿过来了,您点一下,是不是这个数。”
谢元初并未接茬,而是面色不虞的看着她:“自个儿走过来的?”
溶溶只想找谢元初谈赎身的事,偏他不谈,她也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谢元初一下就毛了:“你知不知道用天罡断骨膏的人只能静养不能走动?你这一走动,这病根子就永远别想断了!”
这话……有些耳熟。被谢元初一说,溶溶这才想起昨夜琉璃叮嘱自己的事,只是……谢元初声音严厉异常,溶溶想到往后可能会断了腿,低下头不知说什么。
谢元初见她委屈模样,顿时心软了,缓了缓面色,劝道,“昨日的事是个意外,你不必太过紧张,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替你治伤,是因为普天之下最懂天罡断骨膏的人是他,是元宝殿下一直关心你的腿伤,他才会亲自过来。”
溶溶默然不做声,她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聋子。
见她油盐不进,谢元初叹道:“罢了,你要赎身就赎身,不过,若是要离府,我派新竹送你过去,别再自己走路了。”
“多谢世子。”
“你先别谢,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虽然你赎了身,但是出府事宜,必须全听我的安排。”谢元初补道。
只要能赎身,只要能出府,溶溶自然无不可以。
谢元初吩咐溶溶坐下,将早就备好的卖身契交还给她。溶溶提着那卖身契,定定看了一眼,飞快撕成碎片扔到旁边的炭炉里,直到看到那些碎屑被木炭烧成了黑灰,才觉得如释重负。
两世了,她终于有了自由之身。
“溶溶,恭喜你。”谢元初看她脸上欢喜激动的表情,情不自禁为她开心。
溶溶看向谢元初,郑重朝他福一福,“世子,谢谢你。”下人赎身,除了足够的赎身银两,最重要的就是主家的应允。如果不是因为谢元初处处帮忙,溶溶根本没法这样迅速赎身。
谢元初闻言,脸色却是一沉,“谁让你行礼的,坐下。”
溶溶赶忙坐下,谢元初冲着外头的新竹吩咐了一声,新竹便带了个小丫鬟进来,居然是春杏。
春杏来了侯府这阵子,人养精神了,衣裳也更好看,看来比在庄子上时俏丽不少。
一见到溶溶,春杏桃花似的脸就笑了起来,朝她福了一福,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你执意出府,我不阻拦,但你现在绝对不能走动,让春杏跟着伺候你,等你腿伤好了,再回侯府。”
谢元初的安排十分妥当,溶溶想了想,道:“琉璃姑娘说,我的腿伤再有一个月就能好,那春杏这个月的月钱由我来出。”
“唷,一赎身你就阔上了?”
溶溶被谢元初取笑得不好意思,只低了头,
“侯府不差春杏这几钱银子,你要真心疼她,把钱留着给你俩买点好吃好喝的。”谢元初坚持,溶溶不再推辞。
琉璃和谢元初都把话说得很明白,她这腿是一定不能下地的,再要面子,也是这双腿最重要。左右他们的恩情她会记着,往后慢慢再还。
谢元初同溶溶说定之后,春杏就回溶溶的耳房把她收拾的包袱和自己的包袱都提上,新竹喊了强壮的婆子过来,把溶溶背到侯府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