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花散里
等到出发的那天,石头郁闷地挑着扁担,一头是十八斤银子,一头是十斤食物和杂物出发了。
我抱着装了七斤银子的小包裹,快步跟上,去南宫世家的庄园坐车回家。
楼梯才走了一半……我就累得想把钱丢了。
石头黑着脸,将我这废材手上的银子接过来,继续挑肩上。
好不容易折腾到镇上,镇上有点乱糟糟的,好像是昨天有户人家,被灭了满门,大家都在议论此事。
我无暇多顾,兑了银票,很狗腿地给石头大爷揉了肩膀,请他吃了四碗豆腐脑,买了六串糖葫芦,承诺洗一个星期衣服,然后叫了马车回李家庄探亲。
石头很久没见父亲,开心得像只猴子,一路上蹦蹦跳跳,不停炫耀:“我爹老说我没定性,这辈子绝对要败家,这回做了南宫世家的弟子,看他还敢不敢打我,骂我没出息!”
我忍不住反驳:“你爹没骂错,你确实没定性,写字坐不定,学武贪功冒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长大。”
石头鄙视:“你是小孩,不要不懂装懂。”
我反鄙视:“我是小孩,起码我不买面泥人玩。”
石头:“没办法,这面人长得和你一样丑八怪,我怎忍心丢它在摊位上卖不出。”
我:“好吧,另一只猴子又是什么?!”
石头怒了:“这是二郎神!超厉害的!长得和我多像啊!就你这歪眼睛的笨蛋才会看成猴子!”
一路走一路争,吵闹不休。
眼看近村,却见村口聚了几个村民,看见我们后,欲言欲止,眼神怪异。
我忽然有了点不好预感。
石头大大咧咧地走上前,拍拍对方肩膀问:“明二叔,你们呆在这儿做什么?我刚在镇上打了三斤酒,又买了猪头肉孝顺我爹,呆会你也来我家,陪他喝两杯。还有,我现在可是南宫家的弟子了!”
明二叔喉结上上下下动了好几下,终于低声道:“石头,你爹……他出事了。”
石头摊摊手,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那粗心大意的家伙,又给锤子砸伤腿了吧?”
满天星辰
“不……不是……”明二叔满脸不忍,欲言欲止。
“哎呀,这事儿总归是要说的,”明二嫂揉了他几把,见没反应,便快嘴道,“石头,你爹去了。”
石头愣了愣:“去哪里了?”
当局者迷,谁也不知道如何和一个九岁孩子开口,残忍地告诉他父亲去世,从此要做孤儿。
石头见所有人都不说话,终于明白过来,不安地问:“他去了?我爹壮得像头牛,你们该不会开玩笑吧?”
明二叔摇摇头,推着自己媳妇道:“你平日不是能说会道吗?你来解释。”
石头不信,回头抓着我寻找同盟,愤愤道:“这群家伙,我都那么大了,还拿话骗我,想哄我急呢。”
“你快回家吧。”我扫视四周,见气氛沉重,知道事情假不了,急忙扯着他的衣袖,小声吩咐。
石头一急,肩上担子滑落,恰好砸到我脚上。
还没等惊呼声起,他已像头蛮牛似地冲入村子,绝尘而去,只余阵阵鸡飞狗跳声。
我忍着痛,招呼舅舅将东西抬回去,然后往石头家跑去。
门口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正厅内停着张门板,盖着块白布,白布下静静躺着个高大魁梧的人,不需揭开也知是谁。
石头在旁边站了很久,才颤抖地伸出手,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然后化作木头桩子,瘫坐椅子上,再也不动了。
我见他的精神状态太差,便自作主张帮他打听事情的经过。村民的回答七嘴八舌,各说各的,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将事情的经过全部整理出来。
铁头大叔昨天去镇上买东西,有大户人家想定做几件特殊铁器,他便去了。没想到那户人家竟是退隐多年的江湖人士,恰逢仇人上门,要灭其满门。铁头大叔身高体壮,长相凶狠,手中又有刀具,竟被当成武林中人,顺手杀了。
“铁头是个好人,只是这次太倒霉了。好巧不巧就在那时候上门,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有此劫啊。”
“听说他死的时候,身后还护着那家人三岁的幼子,或许是因此才被杀的吧?”
“他生是好汉,死也是好汉。”
“石头这娃,才九岁就无父无母,又没什么近亲可依靠,以后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
“他们家也没留下多少家产吧?”
“好可怜啊……”
村民的议论声声入耳,有叹息的,有同情的,有虚伪的,有感叹的……说什么的都有。
可是,毕竟不是他们家的事,再多的安慰也抚平不了痛楚,说完后继续回家煮饭带孩子。
我恍惚想起许多年前母亲离开的那个夜晚,我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只知道抱着玩偶兔子,乖乖地守在医院急救室外等妈妈,不明白亲友为何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不停地念叨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开始害怕,一个劲地追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醒来?她说要给我买新兔子的。”
“爸爸买给你。”爸爸不停用宽厚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发,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她不会带我去迪斯尼了。
爸爸没有给我买新兔子,却带给我一个新妈妈。
新妈妈长得很美丽,说话总是客客气气,不会像童话里恶毒的继母般打骂我,只是等有了新弟弟后,他们欢喜地给我买了漂亮新裙子,新书包,然后送去寄宿学校。
爸爸对我说对不起。
我能理解他,亦不怨恨,但从此很少回家,也不喜欢和人太亲近。
大家都说我孤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不过是个胆小鬼,害怕失去喜欢的东西,更害怕再一次承受这样的痛楚。
看着石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当年的我,那只被丢下的小猫,迷惘无助,却不知向谁求救。我心里梗得发慌,仿佛在重新经历这最不想经历的过去,想着想着,身子就沿着土砖外墙慢慢滑落,蹲在地上慢慢陪他难过。
家里没大人,铁头大叔的丧事就由村里同宗的长辈们安排,他们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好听话,然后熟练地派人去买棺木,选墓地,办各色用品,石头只机械似地胡乱点头。
舅舅和舅母来叫我回去吃饭,我不好拒绝,揉揉发红的眼睛,被半拉半扯回去了。外祖母身体好了些,可以在床上纳鞋底,做绣活,见我回来十分欢喜,拿着孝顺的东西看一回赞一回,舅母摆出的饭桌不但鸡鸭鱼肉摆得丰富,还给我碗里添了个大鸡腿。
我强颜欢笑,食之无味,脑子里只有石头的事情。
入夜,我陪外祖母说了会闲话,将南宫世家的待遇赞得和仙境似的。等回房后就熟练地爬窗翻墙,往石头家跑去。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蟋蟀鸣叫声,这世界的丧事规矩繁多,而且七天后要连续守三天灵,所以长辈们都让石头去休息,留着体力做事。可是石头没有休息,也没有守在父亲旁边,而是独自坐在屋外的铁匠铺里,双眼通红,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只不停翻弄着打铁工具。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心里打了几次腹稿,还是无法决定要说什么。
石头先开口了:“你来了?”
我点头。
两人一起沉默了好久,石头拿过一把几十斤的大铁锤,低声说:“我小时候觉得舞这个锤子敲铁块特别威风,老是想玩,但爹爹不准,说要等我长到十二岁才能教我打铁手艺,他的手艺真好……”
我附和:“大家都说他是十里八乡最好的铁匠,我们家的农具和菜刀都是他做的。”
“是啊,爹可厉害了,”石头举起锤子,在空中轻轻松松舞了几下,模仿打铁姿势,忽然转头对我说,“洛儿,他们都叫我去休息,可我睡不着,闭上眼就听见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依旧在响,爹爹还会半夜推门进来给我盖被子;睁开眼会看见他坐在铁铺外大口喝酒,喝多了,会笑着骂我是只猴崽子。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知道的。”这一切我都经历过。
石头继续说:“他最大的愿望是看我有出息,继承他的铁匠铺。然后娶一个好媳妇进门,给他生个小孙子,可是我一样都没做到。”
“你总会做到的。”
“他那么高,那么壮,骑在肩膀上可以看很远。我以为他就像山一样,永远可以挡在我面前,为我遮风避雨,可是从没想过他会离开得那么突然,我没有和他学到一丝手艺,也没来得及孝顺他。”石头放下锤子,原本每天烧得火红的铁炉如今已变得冰冷,声音极为难受,“他昨天去镇上是为了帮我买最爱吃的松子糖,路上遇到老顾客,所以……”
“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再沉默下去不行了,赶紧出声劝告,“要是你爹知道你这样胡思乱想,会生气的。”
石头自嘲地笑笑:“我爹?我爹已经不在了。”
我说:“胡说八道,人死有魂,他还在看着你呢!”
石头反问:“魂在哪里?”
我不假思索地走出屋外,仰起头,伸出食指,高高指向满天繁星,肯定地说:“我娘生前说过,灵魂在星星上!她走了后会在星星上看着我,保护我一生平安,快快乐乐。”
石头僵硬地撇撇嘴,反驳道:“人死魂灭,我又不敬鬼神,而且你怎知星星上是什么模样?”
“油盐不进的笨石头,说你顽固还不信,”我骂了两句,然后坐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绘声绘色地说,“我娘走后,她见我难过,有天入梦带我去星星上玩。那里真是仙境。四季鲜花同时开放,房子巍峨高耸,层层叠层层上千尺,道路四通八达,上面跑的不是马,而是怪兽。怪兽是铁皮做的,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不吃肉食,只喝一种味道奇怪的液体,叫做汽油。天空中还有白色大鸟,载着人飞来飞去,人们穿得和神仙似的,可以相隔千里谈话,还有很多好玩的……”
“这不可能!世界上没有铁皮怪兽,而且有流星。”石头听得一愣一愣。
“所以说是仙境啊,流星是装载着重新堕入凡间灵魂的马车。”我怀念地描述起地球上的生活,甚至还将电话、MP3、电影、汽车、飞机等几个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说得详细无比,和真的一样。
最后,石头半信半疑地总结:“不过是做梦罢了。”
“绝对不是梦!”我坚持:“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说人死魂灭,拿科学……大道理来辩驳天宫地府不存在,我依旧相信我娘在星星上守着我!如果我难过的话,她也会伤心。”
满天繁星熠熠,闪得让人迷醉,银河如玉带,优美划过暗色丝绸。
其实我们都不是迷信的人,有些东西理智上明白是什么回事,可是心里却宁愿糊涂。相信去世的亲人在星星上,终有一日可团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相信轮回转世……
如果一切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为了得到快乐,不再哭泣,不再痛苦,不再畏惧,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很多灵媒都是靠这个骗人。
谎话说一千遍也会变成真实。
在我反反复复的描述下,石头静静地看着天空,绝望的眼神终于炽热起来。他也和我当年一样选择了相信。
我拉过他,温柔道:“你爹还在身边,他会看着你长大,所以……不要难过。”
“你不要呆这里。”石头忽然甩开我的手,转过身去,声音沙哑。
一滴水珠,悄悄划过掌心,滴落地面,是他迟到的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倔强的他掉眼泪。
小小男子汉的尊严不容受损,我赶紧起身,不去看他的脆弱。
院外围墙老旧,上面长满爬山虎。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两下无语,只有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在空中低低回绕,仿佛要泄尽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绕过墙走来,找到正在发呆的我,忽然拉住我的手。
他手力太大,攥得很紧,让我的骨头有点隐隐作痛。我不安地轻轻抽了几下,他才后知后觉地缓缓放轻力道。
两人肩并肩坐在草地上,一块儿看星星。
他轻轻地问:“洛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我会陪着你。”我点头。
直到黎明破晓,直到雄鸡初啼,直到露水打湿花瓣,直到你不再难过为止,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