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花散里
我对小禽兽的人品不放心,既怕他吃醋,也怕他去恶整石头,便转转眼珠,笑道:“他从小就没脑子的,说话做事也是直心眼,没上没下,尽得罪人。我刚刚给他气得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幸好他接着了,如果再害我摔断牙齿,这事没完。”
南宫冥皱眉,心痛地问:“你掉门牙是他害的?”
我拍拍从书上沾的灰尘,思索片刻,将当年的布老虎事件略微攥改事实,仇大苦深地说出,并表达自己对石头的深恶痛绝,还恨恨补充道:“若非他爹用马鞭将他抽得三天下不了床,而且还赔礼道歉送了很多好吃的,让我出了这口气,我肯定要收拾他那顽皮劲!”
“别乱来,”南宫冥无奈地笑着摇头:“这家伙学武甚有天赋,进步飞快,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我爹不会准人随便动他的。”
“说说而已,”我看他态度放软,立刻换了口风,“反正那时候我还小,他也不算故意的。石头这混蛋也罢了,可他爹……铁头大叔真是个好人啊……我没有爹,总是被坏小子们欺负得掉眼泪,舅舅又胆小,不敢管这些事,是铁头大叔可怜我,帮忙一家家上门教训他们父母,日子才好过起来。过年的时候,其他女孩都有花戴,可是舅母漏了给我买,是铁头大叔将石头娘留下的小银花送我,才没被嘲笑。现在他爹去了,我得报恩,帮他看着这个独苗苗,免得闯祸。”
南宫冥终于回转了过来,安慰我:“报恩是应该的,但如果他做得太过分,你记得告诉我,我想办法收拾他。这里的仆役我都打点过,如果有难为你的,也告诉我。”
我拼命点头。
南宫冥替我整了一下被石头拨乱的头发往二楼走去,挑了一堆思想道德和文化艺术的相关书籍,走时悄悄靠近一个角落的书柜,警惕地看看门外没人,对我做了个禁声手势,然后飞快从里面抽出本书藏入怀中,很正经地走了。
我觉得他躲躲藏藏的动作像是在藏春宫图,等他走后,赶紧跑去那个书柜研究。却发现那里摆的是《山河志》《海说》《异域风光记》《老汤游记》等地理风俗书籍。
这种书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捧着下巴在那里蹲了好久,仔细寻思。
莫非,小禽兽和我们以前中学的男孩一样,喜欢用课本的封面包装不良漫画,然后偷偷传阅?
禽兽做事真是普通人想不明白啊……
豆蔻初成
浩荡书海里找了几天,我终于摸出规律。
易容秘籍那么多年都没被发现,必然是鲜有人阅读的冷门书籍,而且书是林洛儿不小心碰掉的,可以排除超过我身高的书架。这样一来,剩下的范围就少得多。
皇天不负有心人,三个月后,我在一本布满灰尘的《圣南经》里找到了那张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看得人眼花缭乱,经辨认,确是由欧阳子先生写的易容之术。
我自认不是文盲,但古代文学没有标点符号,需要靠语感和经验来断句,而且里面有大量引经据典之处,难以阅读。我只好找来草纸和炭笔,将上面的文字用简体一段段翻译在纸上,然后用标点给它划分出各种断句,选出最合理的文字排序,再去藏书阁里寻找相应的典籍解读。
幸好吴管事三天两头被南宫冥赏赐,五天三次被石头敲打威胁,几乎将我当姑奶奶供,大事小事都不让沾手,每天拿着拂尘给东西弹弹灰,就可以躲去二楼继续读书。
日子又持续了三个月,终于全部研读完毕。
欧阳子先生果然妙人,他将易容之术分三等,下等换貌,中等换形,上等换神。
换貌则是普通武侠小说里写过的人皮面具,要从新鲜的尸体脸上采集研制,好处是可以瞬间易容,坏处是神情呆滞,不能持久。
我没将死人皮肤带脸上的勇气,所以放弃。
改型是用各种道具和药物在小范围内调整容貌,可以掩饰疤痕、增添皱纹、更换肤色、微调五官轮廓,修饰体型,达到似是非是的效果。好处是持久自然,而且变化不太显眼。坏处是如女人化妆似,每天都要琐碎麻烦一次,晚上还要卸妆。
换神是改型的升级版,欧阳子只用了两百字描述。大意是形神合一,才能让所有人都认不出自己,达到真正改头换面的目的。
给乞丐穿上官袍……依旧是乞丐。公主沦落民间,亦是公主。
所以演技和骗术才是易容的真谛。地球上曾有明星去吃饭被粉丝识出,索要签名。他只摸摸头,像个乡下人一般敦厚笑道:“我和他真的那么像吗?”由于他演得到位,粉丝便信以为真地赞美:“是啊,你们可真像。”
欧洲也曾有扮演东方公主的骗子,气态优雅,举手投足吻合大家对中国想象,即使她一句中文都不会,也让整个皇室信以为真,以礼相待。有去过中国的中国通来揭穿,却被骗子反咬一口,中国通倒成了真正的骗子。
我觉得很有道理,但需要长时间练习,所以暂时只采取改型法,暂定伪装桃花藓方案。
将易容术全文牢牢背下,我在灯台上将所有手稿烧毁,原著放回原处。
分几次请石头去镇上时给我买了些易容工具,又找出《百草说》,一边观察上面绘出的植物图案,一边去后山寻找。几十种东西大约花了一个月才准备完成。
调配过程中,我怕不好使,先在手背上做实验。
第一次剂量太多,将皮肤烧了两个泡。第二次剂量太少,颜色染上去轻轻一洗就掉了……
实验了无数次,我终于掌握最佳调配方案。
这时林洛儿晒黑的皮肤已恢复白皙水润,越发漂亮的五官即将无法被伪装遮掩,小禽兽看我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赶紧开始实行计划,从双颊和下巴开始,让脸上长出数点小红斑,带着脱皮现象,慢慢扩散,一个月后蔓延至全脸,很是骇人。
闷热的额发撩起,睫毛不再剪去。
小禽兽看见我这张脸,急得不行。派出人到处寻觅良医,珍贵药品不要钱似地送给我,几乎堆满屋,还悄悄在江湖上悬赏,千金求方。
方圆百里的名医统统给带了过来,个个把脉把得直皱眉头,被再三逼问后讪讪说大概是“脾胃之热上蒸,外表风热而成”,除了禁止皮肤晒太阳,禁止吃部分食品外,还开了一堆名贵药材内服外敷,都是吃不死人的养生东西。
我自作孽,天天被小禽兽逼着喝药喝得苦死了,但也心甘。没事时就坐床边看书,性子越发沉静,不爱说话。
小禽兽折腾了一个多月,见没有好转,便托人从东海带来一个珍珠面纱送我,用正在换声的沙哑嗓子安慰道:“洛儿妹妹别担心,只要遮住阳光,你的脸慢慢就会好了。”
我伏桌“抽泣”道:“哥哥别说了,我的脸是这辈子都好不了的。”
“不会,”南宫冥拉着我发誓道,“若再治不好,我便带你去神医谷求医,白先生医术天下第一,必能让你恢复美貌。”
我给吓了一跳,赶紧摇头:“白先生脾气怪异,用这种小病去劳烦他,会被一顿棍子赶出来的,回来还再得挨焕主子一顿棍子。反正桃花藓是小病,也不要紧,自己慢慢治几年,兴许就好了。”
南宫冥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傻丫头,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女孩子容颜怎会不要紧。天下男子虽说娶妻好德不好色,但食色性也,圣人也有几分爱美之心。若女子相貌过于丑陋,怎入得了他们眼?不入眼,又怎长久相处,去发现你千番贤惠,万种好处?”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惜我追求的就是没人要的境界,于是笑着说:“姻缘天注定,嫁不出便嫁不出,我不强求。”
“尽说傻话,”南宫冥轻轻坐在我身边,用他带薄茧的手指绕过我的长发,迟疑片刻,抚上双颊的块块红斑,凝视许久,怜惜地安慰道,“洛儿不怕,若那些男人真没眼光,看不上你的好,哥哥便宠你一辈子。”
他诚恳的声音没有半丝勉强。让我心里传来阵阵感动,低声问:“你不嫌我丑?”
“你不丑。”南宫冥干脆回答,又见我仔细盯着他,急忙回身拿起桌面上那本被我精心用《道德经》封面包裹好的《列国风情》,肯定地说,“我知道你的好。”
我有点内疚:“举手之劳罢了。”
“我爹讨厌我看乱七八糟的杂书,若是被人发现告上去,又得挨训。”南宫冥深深叹了口气,忽而又换了欢快表情,动员道,“我们都别想难过的事情了,来点有趣的事,上次你给我找的那本《阿黎也海志》真的很有趣!里面说中土西边的大陆上有异兽,蹄似牛,头似鹿,步行似鹤,高达数十丈,身上灿烂金钱斑,性子温柔和善,有角不战万物,有蹄不伤众生。想必是传说中的麒麟!”
是长颈鹿吧……
南宫冥继续神往道:“听说那里还有奇鸟,体高数丈,鸣声惊人有翅不飞,却可日行千里。你说会不会是大鹏?”
是鸵鸟吧……
我此时心情甚好,便顺着他的话说:“小时候住镇上,有过一个海客告诉我,南方尽头有冰雪化成的小岛,里面住着黑白相间的大鸟,走路摇摇摆摆,不会飞翔,他们雌产卵,雄孵化,群居抗寒,可几个月不进食。我想大概是他编出来哄孩子的,书上的东西也未必一定能信,居然还说有脖子长达半丈的人,那不成了妖怪吗?”
南宫冥摇头道:“不亲眼看过怎知真伪,或许真有脖子长半丈的人呢?”
我笑道:“将来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宫冥的头又垂了下来,很快恢复原本的正经小大人模样,一板一眼地说:“我是南宫世家的独子,爹爹在我身上寄予很大的希望,将来必须继承家业。书上的有趣东西笑笑就罢了,男人大丈夫责任最大,我应以家业为重,不应因自身任性而误事。否则……爹爹会更失望的……”
见他收拾书本,即将离开,我“无意”道:“你是焕主子的独子,唯一血脉,他对你的也太严格了吧?我们乡下人家似乎都不会这样啊。”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南宫冥停住脚步,笑着回答,“是我还不够努力,做的不够好,不能完成他的期望,所以他才生气。只要我以后继续认真练武,将南宫世家发扬光大,他一定会重新喜欢我的。”
他善良得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还有,”南宫冥肯定地补充,“奶奶说过,只要用心对一个人好,滴水石穿,他一定会感受到这份心意的。”
说完后,他对我挥手告别,抱着书匆匆跑了,跑了一半又回头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喝药,嫌药苦的话,旁边有酸枣糕。”
正午金色阳光满满,他穿白衣的身影腾空掠起,优雅地几个跳跃,很快消失在围墙那头。
我拿起酸枣糕轻轻咬了一口,眺望窗外碧波,有被剪去长羽的天鹅,锦衣玉食,长得丰润美貌,正在引颈抬首,永远哀鸣飞不上的蓝天。
……
前阵子,南宫焕将亲传弟子们统统关去后山石室,勒令他们清心寡欲,在里面修行内功,钻研招式,石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最快学成出关的那一个。
他出来后就匆匆来藏书阁看我,还抱着一堆破衣服要缝补。
我没带面纱,只好捂着脸遮遮掩掩。
他拉着我的手,笑道:“你这丫头,才两个多月没见,越来越古……”
后面的话没说完,衣服掉满一地。
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去阴暗处:“这个……我病了。”
“你搞什么鬼?!”石头目瞪口呆了许久,终于爆发了,他一把将我拖到窗户,对着阳光,捏着脸左看右看,又搓了好几把,紧张地问,“看过大夫了吗?这病要紧吗?掉了那么多皮,将来……将来脸会不会烂掉?我这就去给你逮个大夫来!”
他匆忙转身就走,差点撞翻了桌子。
“没事!你别激动,冥少主已经请大夫给看过了,是桃花藓,不碍事的,就是丑了点!”我赶紧拉住他,将大夫的种种诊断背了一次,然后说,“大夫也能用逮的吗?你以为抓犯人啊?真是块不开窍的笨石头。”
石头狐疑地摸了半天我的脸问:“真没事?将来不会伤及内脏,咳血什么的吧?”
“我呸!你个乌鸦嘴,想到哪里去了!”我气得跳起来,在他脑袋上揍了好几下。
石头不躲不避,也不生气,只担心地看着我,然后走了。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揭过。
没想到,当天傍晚,那个被请来给我看过病的名医,又被押过来一次,看见是同一个病人,气得差点吐血,奈何敌不过南宫家势逼人,石头拳头威胁厉害,只好耐着性子,将病情再度复述一次,千保证万保证此病与性命无碍,才被赏了五十两银子放走。
石头还是不放心,又将藏书阁的医书一扫而空,从头看到尾,对我毫无异常的脉相感到困扰,时不时问我脑袋痛不痛?脸上痒不痒之类的问题,非要刨根问底,查个究竟。
他记性太好,没花多少时间,二十余本医书就给背得滚瓜烂熟,除了没实践经验外,知识面广得都快可以去药铺坐堂了。
好不容易等石头确认名医不是庸医,此病是桃花藓无误后,已经过了一个月,我终于得到了解脱……
接下来等待我的是各种名方偏方,由于太难喝,我偷偷倒了几回,没想到药渣埋不好,被发现,气得他大骂我是蠢货笨蛋,然后每天亲自坐镇,亲手抓药熬药,然后亲眼盯着喝下去。
喝得下就奖励糖葫芦,喝不下就暴力逼着喝……
我想倒药变得很难,喝得眼泪都快呛出来了,只好求饶:“大哥……我不要治了好不好?”
石头板着脸,坐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戒尺,盯着药碗,露出阴森森的牙齿吓唬道:“不行,别以为我老心软,这次再给我发现你偷偷把药换成糖水,就真打你掌心!打烂为止!”
我悲愤叫道:“不要这样!你嫌我难看,就转过头,不要看好了!”
“谁嫌你难看?!”石头吼得比我还大声,戒尺在桌上重重一响。
我吓得缩了缩:“大家都说我现在是丑丫头……”
“丑个屁!再丑能比你没门牙的时候丑吗?我那时候都没嫌你难看,他们敢嫌?!”石头跳起来,勃然大怒,“别说你不丑,就算丑!他们也没资格和我一样骂你丑丫头?不想活了吗?报上名来!老子呆会去一个个收拾!”
黑卫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这孩子越来越霸道了……
我怕再作孽,赶紧乖乖将药喝了下去,吃颗糖葫芦后说:“他们嘴上没说,我猜的而已。”
石头气愤稍平,仗着身高,继续捏着我的脸说:“别胡思乱想,不过脸上多几个红点,长了就长了,又不是烂了脸,有什么打紧?看久了还觉得红得挺顺眼,若不是怕这病会瘙痒难受,蔓延到全身,我才懒得灌你喝药。”
看着亲手制作出来的小红点,我无法面对他的关怀,只好转开视线小声说:“喝了也好不了,大概一直就是这样了。”
“实在好不了再想办法,”石头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问,“你那么难受,该不是因为怕毁容了嫁不出去吧?”
他怎么想到这上面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愕然。
石头看了我一会,声音更小了:“别担心,如果你真的一辈子好不了,我……我爹以前的承诺的还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