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花散里
店小二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黄家娘子,小的送水来了,你动作麻利点。”
我愣了片刻,方想起石头投宿时报的名字是黄大虎,便隔着门缝看了眼,确认对方身份无误后,将菜刀插去腰后,做出低眉顺眼的小妇人表情,打开门接过那一大铜壶的热水和手巾,谢了又谢,还打赏了半两银子。
店小二的表情立刻丰富起来,冲着我鞠了几次躬,露着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讨好道:“黄家娘子还未用早膳吧?小店有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油条,附近吕家店子里的香酥卷也是极好的,小的去给你买两个?”
我帮石头要了十根油条和三碗豆浆,给自己要了白粥和咸菜,正要关门时,那个蓝衣人如赛车漂移似地忽然从转弯角出现,走了过来,站在我门口笑道:“姑娘,早啊。”
他穿着半旧蓝色窄袖布袍,头发用同色软巾束起,腰间系皂白色宽腰带,扣着枚蝙蝠铜扣,乌木剑鞘上缠着两条黑丝结,通身无半点装饰。他五官看起来和打扮一样严肃,说话抑扬顿挫,正气凛然,让我忍不住想起《包青天》里嫉恶如仇的御猫……鬼鬼祟祟的我和石头,在他锐利眼神的审视下,如老鼠般无处遁形。
“早。”我给他看得很紧张,便随口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想掩门,
“等等,”蓝衣人叫住我道,“你……相公可在?”
我衡量二人武力差异,死也不敢说石头不在身边,便硬着头皮道:“他还未睡醒。”
蓝衣人又看了我几眼,忽然笑了起来:“若小兄弟醒来,在下想请他去大堂喝杯薄酒。”
“我会转告的。”余音未落,我立刻关上了门,远离危险人物。
蓝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最终离去。
我心神不定地等了半响,石头终于回来,我将蓝衣人那番话统统转告,石头也很是惊疑,不知对方相邀究竟是何用意,亦怀疑他是昨夜窥探之人,他琢磨再三,应下这场鸿门宴,要去调查情况。
我反对,并使出撒娇、撒赖、撒泼等种种手段,试图让他卷包裹跑路,可是男人心里都有一个坚持和一条底线,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而那场血海深仇,正是石头心里最敏感的那条线,一日未雪,他就永远不能平心静气地陪我过普通日子。
最后,我放弃了,拿过易容工具,帮他把掉了几缕毛的假胡子重新补了补。
石头坐得不太安分,他抢过我的手指,吻了吻,慎重承诺:“若他不是杀父仇人,我便立刻陪你走。”
我问:“若他是冲着宝藏来的呢?”
石头点点自己的脑袋,自信地说:“宝藏全在里面,谁也抢不走。”
我苦笑着点头,收拾工具的时候,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又犹豫起来:“如果……他是昨夜窥视的那个人,知道宝藏落你手中,抓我去严刑拷打,逼你将武功秘籍统统默给他,怎么办?我觉得这机会蛮高的……”
石头独行惯了,一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死死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最后诡异笑道:“让你看起来没勒索价值就好了,易容工具重新拿出来……”
我:“……”
两个脑袋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了很久剧情设定。石头对我登峰造极的狗血能力钦佩不已。
半个时辰后,房中传来一阵摔盆砸碗劈凳子的混乱,伴随着男人骂骂咧咧的吆喝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我嘴角挂着块乌青,脸上肿着红色的五指山,一个被家暴后的可怜小媳妇,就这样新鲜模样的出炉了。
“不贤不惠的妇人!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若再管闲事,我就休了你!”石头“怒气冲冲”地甩门去找那蓝衣人喝酒,走前小声叮嘱了一句,“你尽量找个人相伴,别落了单。”
“快去快去,别露陷。”我送走石头,在窗口探头探脑地看了许久,见掌柜娘子从远处走来送油条,急忙坐在窗边,拿出金马奖影后的演技,回忆当年在龙禽兽处受的苦难,很快挤出几滴热泪,用绣花小手帕擦了又擦,不停抽泣,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掌柜娘子走到近处,放下食物,看着我皱了半天眉头问:“你怎么了?”
我立刻拉着她,像竹篓倒豆子似地哭诉:“我那当家的好不要脸,家里小妾都三个了,还要到处逛窑子,我给他找的姑娘不合心意,便拳脚相加,动不动就威胁要休了我,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啊?”
掌柜娘子深有同感道:“男人都是这德性,怪不得你昨日给他找……我就想天下哪有不吃醋的女人?你还身怀六甲的,那家伙看起来年纪轻轻,长得也清清秀秀,怎做出这等无情无义之事?”
我摸摸肚子,继续狗血:“父母之命,有什么办法?我们早就不同床了,他只恨不得我这黄脸婆早点死掉,改娶那只叫柯小绿的狐狸精表妹过门。”
“这可不能便宜了他!”掌柜娘子恨得牙痒痒,当场教授驯夫之术,“男人就得大棒子打着,所有家当收着,平日里小意温柔地对着,蜜糖棍子一起上,才会服服帖帖。你看我家那色鬼,现在我要他跪算盘,也不敢说个半个‘不’字。”
我一边点头一边盘算,石头的家当都在我手上,他身上大概就几十两银子,又给那群老姑娘吓着了,估计这辈子都不用担心他去青楼寻花问柳,只要小心乡下天仙妹子来勾引就好。
掌柜娘子同仇敌忾地陪我骂了半天男人,还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堆市井粗话,那激动的语言和丰富的举例差点把我洗脑成功,以为石头真是负心寡情之徒,活该天打雷劈……
“我去给你拿些药油,再将厨房里炖着的猪脚黄豆汤给你来上一碗,”掌柜娘子可怜地看了我一眼,叹息道,“那玩意最丰胸催奶,你得好好养着身子,待生个大胖儿子,便在夫家站稳跟脚。”
我回忆梦中胸怀最少E罩杯的乡下美人,再看看自己还不到B的小飞机场,立刻擦干眼泪,发誓要多喝两碗,以防梦境成真。
“你男人真混蛋!那么清秀贤惠的媳妇也舍得打!”掌柜娘子骂痛快后,匆匆甩下最后一句话,经过走廊时又和几个路过的女人碎嘴地议论起来,估摸我们夫妻不和的消息会传得很快,料想不会有哪个傻子用对方恨不得早死的黄脸婆来做威胁。
我顺利完成石头布置的任务,低头整整衣襟,揉揉脸上的易容,满意地坐等喝汤。
一阵强风吹动木门,吹乱了我的头发。一条黑影遮住阳光,投在我身上。
我迟疑、缓慢、惊恐地抬起头。却见拓跋绝命站在面前,睁大暗金色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的“伤痕”,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他打的?他怎舍得打你?”
这家伙不是走了吗?为何会在这里?刚刚的话他听了多少?我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嘴张得可以塞下个鸡蛋。
拓跋绝命渐渐愤怒起来,握住刀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他气得狠狠一掌将桌子劈成两半,仿佛还不够泄愤,拔出腰间飞索和短刃,转身往楼下走去。
我见状不妙,飞扑上去拦住他问:“你要干什么?”
拓跋绝命暴怒喝道:“我去找石头算账!揍死那养不熟的狼崽子!”
不是吧……狗血剧弄假成真了?
劫持
美貌动人楚楚可怜弱智小白女主,带着慈悲圣母光圈,死心塌地跟随邪魅暴虐残忍负心汉,结果惨遭虐待,前英俊潇洒温柔单纯健气男友见义勇为,愤而拔刀教训负心汉,救女主出苦海生天,从此双宿双飞。
阿弥陀佛,悲哉悲哉……
拓跋绝命身高腿长,跑得又急又快,我迈着两条小短腿后头追,还无师自通地使出一招高难度棒球滑垒技术,总算连滚带跌地拖住了他。
古代客栈没隔音设备,我们动静太大了,客栈住宿人和客栈仆役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待视线扫到拓跋绝命俊容上,大妈大娘大姐小妹小萝莉们此起彼伏地“娇”嗔一声,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定从小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后来父母之命远嫁他方,男回来后发女已嫁为人妇,却不能忘。”这正常派。
“肯定那狐狸精不知使了什么风流手段,蒙蔽这俊俏小哥,和他红杏出墙勾搭成奸,丈夫发□,愤而对她拳打脚踢,俊俏小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出手干掉丈夫,从此和狐狸精远走天涯。”这酸葡萄派。
“那奸夫一身江湖打扮,不像好人,两人眉来眼去,故作相恼,实相识。想必女厌倦了总打骂自己男人,所以雇佣杀手想将他干掉,装模作样出来拦一拦,将来官府问话,有大家作证,她好推脱。”这阴谋派。
“那男人长得如此貌美,说不准山中狐狸大仙变,何为不来找奴家……”这聊斋看多了。
“……”
众目睽睽之下,我难堪至极,只想把某只搞不清状况“狐狸大仙”拖去做皮草……
拓跋绝命扳开我拦着他手,大步流星地往楼下走去,口中嚷嚷道“妹子你不要求,他吃准了你娘家没人出头,才敢欺负你。我们草原人家一头牛换回来媳妇都舍不得下狠手去打,他倒舍得把你打成这副模样!”
揉推中,我力气拉了个空,失去平衡,摇晃两下,跌坐地板上。摔得不算很重,但屁股旧伤未愈,我痛得一声惨叫,半天起不了身来。
拓跋绝命诧异地看了我一会,更愤怒了“你屁股还有伤?那小子太不人了!”
女孩子屁股可以大庭广众之下拿来乱说吗?
周围人眼神更怪了,我觉得全身血液上涌,脸上烧得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去北极,从此蹲冰窟里再不见人。
“出什么事了?”石头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手里酒杯都忘了放下,他先看看地上我,又看看站旁边想拉扯拓跋绝命和围观人群,鼻子都快气歪了,深呼吸好几口气,才黑着脸说“她我媳妇,我想怎么对她我事,与你何干?”
拓跋绝命怒道“你把她打成这个样子,就我事!”
我们两人为防追捕,脸上都有不少易容,不好当众解释,石头给这白痴气得发笑,他寻思半响,方道“闺房之事谁说得清,她就喜欢挨打这调调,不信你问问。”
拓跋绝命“你放屁!天下哪有喜欢挨打人?”
两队辩手同时看向裁判,我坐地上打了个寒颤,立刻颠倒黑白,义无反顾地高举大旗,支持未来夫婿论点“当然有喜欢挨打人!没听过受虐狂吗?!我最喜欢被老公打了!打亲骂爱,他越打越爱我,我也越爱他。亲亲老公,你多打我几下吧,不打我活不了!”
我越说越觉得自己犯贱……
拓跋绝命傻愣愣地直眨眼,石头一脸吃瘪表,跟上来蓝衣人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姑娘,太监才叫老公……”
我发自己心急之下口误,惊得满身大汗,立刻补救“相--公--”
蓝衣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石头恼羞成怒“你当唱戏啊?!欠揍丫头,回去再收拾你!”
我低眉顺眼表示任君收拾。
他旁若无人地走过来,伸手想将我拉起。早已满眼血丝拓跋绝命暴起,一拳向他鼻子打去。 石头给打得后退几步,才站稳身形,他擦擦鼻子,见满手血,忍了许久牛脾气终于爆发出来,顺手抄起根门栓,砸向拓跋绝命脑袋。
拓跋绝命飞索出手,如灵蛇翻卷般扫开门栓,右手短匕已无声无息攻到石头眼前,石头双手一翻,也亮出匕首,招架上去。
奈何,拓跋绝命这种单细胞家伙能江湖走那么久不死,全凭一身武艺,他飞索远攻,匕首近防,双方短兵相交,都一触即走,绝不逗留。就好像暗处毒蛇,懒洋洋地盘成圈,耐心布局,慢慢寻找机会,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杀招。
石头像头疯狂熊,而且失去了尖牙利爪,空余一身蛮力,他能近战中横扫千军,对这种远距离攻击角色很无奈,绳索缠身,暗器骚扰,都逼得他不停回防,找不到打断对方节奏机会。
拓跋绝命依旧像钓鱼似地,矫健地小四合院里飞走,让对方近不得身,慢慢消耗他气力。
我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然后想起自己这起狗血事件中女主角,赶紧跳着脚吆喝“你们停手啊--有话好好说--”
话音未落,一枚铁荆棘穿过飞索织成网,越过石头手中格挡匕首,击中了他小腿。石头闷哼一声,行云流水招式顿了顿,眼看就要吃大亏。
蓝衣人忽然拔剑,加入战局,支援石头。
他身法如水中游鱼,方向捉摸不定,几下蜻蜓点水间,竟轻松追上了拓跋绝命步伐,打乱了他节奏。细剑如雨,绵绵不绝,拓跋绝命只好将飞索转回,重点应付眼前强敌,石头肩上压力骤解,长长舒了口气,游刃有余起来。
蓝衣人武功虽高,占尽上风,却未下狠手,他饶有趣味地问拓跋绝命“你师父可大漠杀手黑颠?他老人家聪明一世,临老竟收了你这个傻愣愣徒弟?”
拓跋绝命身形略微一顿,迅速收回飞索,站屋檐上,疑惑地看着对方。
蓝衣人亦收剑笑道“我他当年春山一起喝过酒朋友。”
拓跋绝命立刻换上了尊敬神,拱手道“不知前辈,失敬,我下山前师父曾说过,你身手高明,我不能匹敌,见到必须礼让三分。”
蓝衣人和解道“既然你知不对手,强撑下去也无用,不如就此罢手,别管人家家事了。”
石头坐地上喘了几口气,愤怒地骂道“我媳妇本来就和他没关系!”
拓跋绝命不依不饶“你打媳妇,就和我有关系!”
两人剑拔弩张,还想动武。
我正想劝阻,蓝衣人忽而开口道“你们再打下去,这姑娘没关系也要有关系了。”
三人都很困惑地看向他。
蓝衣人指了指我头上,慢悠悠地说“来不及了。”
我缓缓……缓缓地抬头,惊见拓跋绝命那蠢货飞索不小心削断了一根护栏,震动了屋檐,屋顶上晒着一大筐萝卜如下雨似地往我脑袋上砸来。石头两把匕首飞出,整齐削开两个萝卜,拓跋绝命五枚飞镖掷来,打偏了七个,留下中间一块压筐底用石头连同七八个大小不等萝卜,一起命中红心。
蓝衣人掩面叹息,不忍睹之。
我逃跑不及,给砸得两眼发黑,忽觉腰间缠上一条飞索,腾云驾雾而起。
失去意识前听见最后一句话“师父说,打不过你,可以跑!”
狼群
我蜷缩在带毛皮翻边被子上,抱着暖烘烘炉子,舒服惬意,直到阵阵头疼将意识唤醒,我蹬了两下腿,将脚踢出被子,感到空气中阵阵寒凉,皮肤起了点点鸡皮疙瘩。有只铁箍似手,将我脚拉了回去,塞入被子里,又抱着蹭了两蹭。
被露水打湿微卷长发垂下,冷冷划过鼻尖。我迟疑三秒,猛地睁开眼,见拓跋绝命脸近在咫尺,他用皮毛镶边披风和外袍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然后搂在怀里睡得正香,
我蹑手蹑脚地想往外爬,却踩了个空,绣鞋脱落,顷刻,草丛发出摇动声音。我硬着身子低头看去,终于发现自己身处参天古木最顶端,离地数十米,旁边还有个鸟窝,里面几只探头探脑雏鸟看着不速来客,叽叽喳喳不知议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