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衣有风
越捷飞冷喝一声拔出长剑:“大胆,沈庆之,这可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驾,你是要冒犯公主么?”他剑一出鞘,沈庆之身后的士兵们也齐齐举起了武器指向前方,大喝一声:“呔!”他们的动作极为整齐统一,喝声一刹那将雨声完全的压下,与刀剑的锋芒一般,扑面而来。
转眼间双方已经是剑拔弩张,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开战,忽然楚玉感到头上的发簪被抽走,发丝披散开来,紧接着,肩膀上从后方被搭上一只手,另一只手伸过她耳边,将车帘子完全的拉开,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宛如春水一般的化开,甚至连这滂沱大雨也被化得旖旎了:“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沈庆之这时候看清楚车内的情形,却不由得一愣,楚玉顺着声音扭头去看来到她身后的人,却也是同样一愣。
正在楚玉等人与沈庆之僵持之际,城东外四十里的东山脚下,一条人影孤伶伶的站着,遍身包着紫色衣裳,几乎要被浓深的夜给吞没。
风雨如晦。
第128章 归来见东山
好,好色情!
楚玉回头一看,首当其冲的感想竟然是这个。
方才还洁净整齐的马车,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车厢底的毛毯上凌乱的堆着两件衣服,马车内摆放的箱子桌案等物件翻倒在地,最让楚玉吃惊的,则是现在贴在她身后的容止和躺在里面的萧别的模样:容止的外衣已经脱下来了,只穿着一层单衣,他漆黑如墨的头发披散,从肩头柔软的滑落,眼角微微的上挑,眼波流转之间便有了十分的妩媚,微微敞开的领口向上,线条优美的颈项光洁修长,其间还有几点可疑的红痕,像是唇瓣的印记。
现在的容止,简直就好像被柳色墨香附身了一般。
而萧别也几乎是一般模样,他躺在车厢稍里面一些的位置,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外衣被褪去,甚至露出了一小片胸口,裸露的部分散布着红痕,他的相貌原是冰冷俊美,可是现在却透着十足的诱人魅力,仿佛高岭之花待人摘采。
容止的双手从后方伸出来,揽住楚玉的腰,袖子往上提了一些,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他漫不经心的瞥了沈庆之一眼,随后伏在楚玉肩头低笑:“公主,不是说要出城抓住那小家伙的么?怎么还不往前走?”
这,这简直就好像那什么什么现场,被人捉那什么在车嘛!
看到这个情形,沈庆之的脸色顿时黑了大半,脑海中自动勾勒出马车停下前车内的景象:一个美少年,一个美青年,两人衣衫不整的偎依在楚玉身边,而楚玉左拥右抱,亲一口这个,再亲一口那个……虽然对这位公主的作风早有耳闻,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荒唐的。
楚玉在容止贴上来的那一刻,脑海中便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比雨水落下更密集,她强压下慌乱,佯作镇定的任由容止抱着,转向沈庆之,冷然道:“沈将军,本公主的人便都在这车了,你若是想要查探,最好还是快些,本公主府上逃了个不听话的家伙,已经出了城,现在要将他给追回来,耽误这些时候,只怕他逃得远了。”
她反应也是灵敏,很快就编造出了一个合情理的借口,声称要去追捕逃走的面首。
沈庆之神情一滞,虽然他也是见惯战场上风浪了,可是对于这么混乱的私生活,还是觉得十分匪夷所思,深感和年轻人很有代沟。
下令检查了一遍公主府的士兵,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沈庆之内心带着对楚玉的浓浓唾弃,让开了道路。
马车再度开动的时候,楚玉放下来车帘,方才装出来的强硬气势一下子松懈了下去,整个人无力的倒在了容止怀里。
她仰起头与容止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笑意:“哈。”低微的笑声中,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多么默契,多么好玩。
想起方才沈庆之的脸色,楚玉就忍不住想要发笑,不过回想起来,她方才的表演,似乎有那么一点儿的熟悉,在漫画里,小说里,又或者电视里,女主角遭人追捕,碰到了男主角后,就与男主角装成情侣或者藏在男主角的床上,以风月之事来掩蔽真相,只不过在她这儿,男女的位置稍微调换了一下。
想着想着,楚玉忽然想起自己竟毫无自觉的靠在容止怀里,容止只穿了一层单衣,两人间亲近得暧昧,连忙若无其事的起来。
容止微微一笑。
再回头仔细的看容止,楚玉发现他在自己的脸上也做了手脚,稍微画了一下眼线,眼尾上挑,便造成了妩媚的错觉,萧别那些也是一样,对外貌做了少许修饰。
车帘子自放下之后,萧别连忙抓起堆在地上的衣服,又手忙脚乱的把衣领拉起来,掩盖住胸前外泄的春光,他将外衣披在身上,抬起眼来正瞧见楚玉倒在容止怀里,两人目光胶着相视而笑,神情忽然黯淡了少许。
不一会儿楚玉便离开了容止怀抱,坐在一旁看两人穿外衣,穿好后又得擦去皮肤上的胭脂,虽然惊讶于容止作假的速度,但是过程她大概能想出来,无非便是弄乱车内摆设,脱下二人衣服,散开头发,以颜料勾画眼角营造妩媚气质,再用车上备用的胭脂在身上点成唇印,便让人误以为他们方才正在做某些事。
横竖山阴公主的名声已经是这样,假如能够利用,楚玉并不介意更糟蹋一些。
容止这么做并不是毫无用处的,冲击的景象扰乱了沈庆之的心神,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心态和准确的判断力,没有仔细的搜查每一个人,仅仅是让部下草草了事,更加忽略了就在他们之前的马车夫,反而将目光放到了后方。
容止玩弄人的心思,可以说是到了巧妙的地步。
只不过……楚玉对萧别笑了笑道:“委屈萧兄了,我们也是不得以而如此为之,感谢萧兄方才的配合。”她倒是没什么,容止想必也不甚在意,不过萧别平日里一本正经,楚玉害怕他的神经承受不了,便出言安慰。
萧别的嘴角淡淡的勾了勾,道:“情势所迫,更何况公主乃是为了帮我。这位少年好手段,我很是佩服。”虽然感情上十分的尴尬,全身很不自在,但是他也知道这么做对于方才那一关的作用,会尽量的不往心里去。
马车继续朝城外驶去,途中又遇到几拨士兵,都没有再遭遇沈庆之那样的阻拦和检查,一直到出了城,向北驶出了约莫十里地。先让卫兵后退一段距离,楚玉掀开前头车帘,才笑着叫刘昶停下马车,将缰绳还给越捷飞。
刘昶站在车外,楚玉坐在车内,望着他笑道:“送到这里,应该安全了,请问皇叔,此行离开建康,可有什么别的打算?”
刘昶站在马车旁,神情忧郁的道:“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逃离这片土地了。”
越捷飞就在一旁,楚玉也不怕越捷飞听到,只断然的对刘昶道:“如此再好不过,逃离这个国家,不要再回来,我今日帮你,并不代表我决定背叛陛下,我只是不希望他造成太大血亲相残的杀孽,希望皇叔能够明白。”
刘昶想了想道:“这个我自然知晓,今日的恩情,他日若有机会,我必定会报偿。也许你听不进去,楚玉。”他叫了山阴公主的名字,“也许我这话不中听,但是我还是要奉劝你,陛下的身边,并不是久留之地。留在这么一个暴君身边,不见得会有多么长久的安宁。”
知道他是真心的担忧自己,楚玉心中一暖,微笑道:“这个我记下了,皇叔一路保重。”
目送刘昶慢慢的走远,楚玉目光一转转向一旁的越捷飞,冷笑道:“今天这件事,不准说出去,算是我帮你找天如镜的条件,如何?”
越捷飞正在发愣,听到楚玉这么说,他迟疑一下,便果断的点了头:“好!”
横竖已经是出城了,加上与越捷飞有约定,楚玉便命人分散开来寻找。
天如镜是从北面出城的,所以楚玉等人也从城北为起始,冒着漫天的风雨,但是这个时候,天如镜正在城东的东山脚下。
他的衣衫紧紧的贴在身上,湿衣与肌肤之间一丝空隙也无,他的双脚踩在混着泥沙的积水之中,大风吹在他的身上,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他从里到外都冷好像一块冰。
天如镜却仅仅是静静的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的仰起头,抬起了湿漉而冰凉的脸,看眼前的东山。
第129章 朝花初凝露
叫做东山的山很多,贵阳有一座,山东有一座,这建康城外,也有一座。
东晋时候一个叫谢安的年轻人人仕途不利,便会稽东山隐居,直到四十一岁才再度来到建康(当时叫建邺)当官,在建康城外的一座山上住下,并将这座山命名作东山。
大约八十年前,在他的指挥下,东晋取得了一场以少胜多的决定性战役,这一战不仅暂时稳定了南北格局,也稳定了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从此权倾朝野,官至宰相。
东山在起这个成语,便是以这个典故而拟就的。
但是天如镜与这座东山的联系,却是他师父天如月告诉他,他是在东山山顶上被捡来的。
他今天魂不守舍的出了城,也不知道朝哪里走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待他再度清醒过来时,便已经在这东山脚下。
这莫不就是天意?来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雨水浇在头脸身上,流水顺着脸颊一波又一波的刷下,似乎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但是天如镜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他的思绪空渺而迷惘,清澈的眼眸写着浓浓的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曾告诉他,使用神物的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心志纯一,全无旁骛,之所以选择他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他心思单纯没有杂念,他从前一直不曾多想这些,可是自今日始,发现再也无法开启神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杂念,已经纷乱得几乎不可收拾。
他越是想要专注,越是无法凝聚心神,仿佛千丝万缕密密纠缠,令他惶恐令他不知所措。
师父是个骄傲的人,当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开启神物的时候,便将神物传承给他,而后悄然自尽,可是他现在应该如何呢?
天如镜与天如月不一样,他并不曾因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什么的,也没有自我了断的念头,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现在就要去找传人了?可是应该往何处去寻找呢?
没有人能指导他,没有人能给他做出正确的示范,而天如镜还太过年轻,纵然心思有十分的通透,却缺乏足够的阅历与从容回转的冷静。
站了不知道多久,他直觉的认为应该做些什么,便慢慢的抬起了脚,朝山上走去,才起步,长时间凝立不动的双腿才感觉到麻木,脚下一阵虚软刺痛,天如镜狼狈的摔倒在泥水之中,头脸身上,都沾满了泥沙。
他在地上伏了一阵子,才慢慢的爬起来,拖着依旧有些刺痛发麻的双脚,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山上走去。
风,在此时越来越大了,密如麻的白色雨线被吹得东倒西歪,一波一波的,好像源源不绝的波浪,而在这个天候下攀山的紫色人影,也歪歪斜斜的,几乎要跌倒。
脚下的泥土浸饱了水,湿滑而泥泞,天如镜的脚有时候陷入泥坑之中,有时候一踩上去又几乎滑到,跌跌撞撞的走到半山腰,他脸上身上已经多了几处瘀痕擦伤,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交错着折磨,刹那冰凉刹那火热,可是奇异的,被迷雾笼罩的心灵却逐渐的清明起来。
什么也不要去想,就是这样。
他抬手抹去蒙住双眼的雨水,朝上方看去。
并不是多么高的东山,在夜色的作用下竟有一种巍峨森严的错觉,山上林荫重重,黑漆漆的压着视野,大雨滂沱如瀑,遮蔽住前方的路途,但是他只需要前行。
继续前行。
轻轻的舒了口气,天如镜继续朝山上走去,一次又一次的滑倒,使不上力气,就随手抓住身旁的草木山石,他全身都好像在泥水中打过滚一般,伤痕之上再添伤痕,冰冷的疼痛里,他迷蒙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清醒而坚定。
风雨好像鞭子一般抽打着冰冷疲惫的身躯,整个人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浑身每一处清爽的,可是心中某一处,却整整洁洁,明明白白的浮现出来——
楚玉。
那一线斩不断的牵挂,陡然间的汇聚起来,让他清楚的感受到。
他的心被扰乱,是因为楚玉,这个女子太过奇特,她知道他知道的,她知道他不知道的,他怀念他们共坐一桌,她微笑说话的样子,有一种别人不知晓的亲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知道,从未有过一个人,这样深刻的在他心里留下烙印。
就连天如月也不曾。
微微的甘甜,微微的苦涩,会不小心想起,会看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神,他好像完全不像自己了,可是却又好像更像是自己了。
在这漆黑如墨,风雨大作的夜里,在这阴影森然,泥泞密布的山上,不解情愁的少年天如镜,胸口却有一块新鲜干净,那么羞涩而生涩的,缓缓绽放开来。
宛如才开启的花瓣上,凝结出生命中第一滴晶莹的露珠。
疲惫反复积压,灵魂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轻得好像要飘出身躯,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势逐渐的减弱,到终于抵达山顶的时候,雨终于停了,空气里是一片喧嚣也似的清爽,天边蒙蒙的微白。
山顶上近崖处的树下,有一块一尺高的园形石盘,石盘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纹路,天如镜低身去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线条,擦伤的指尖微微刺痛。
他发了一会呆,忽然似有所感,转过头去。
天色陡然发亮,天边的层云镶着金色的边,云彩流动着滚动着,渐渐的染上微红带金的颜色,好像整片云霞被火烧一般,忽然,云间好像裂开一大条缝隙,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透出,好像长剑斩开最后的暮色。
下一瞬,一轮红日,从沸腾的云海,跳出!
天如镜屏息看着,他的心,也仿佛随着太阳跳出云层,一并跳出了胸膛。
云层逐渐的淡薄消散,天如镜剧烈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一夜的疲惫都被初生的日光洗刷干净,身体从内到外都是轻盈的,再没有冗余的杂质。
天如镜抬起手腕,心静如水,幽蓝的微光再度亮起来,虽然心里还有一块牵挂着楚玉,但是这牵挂已经不能再扰乱他。
彻底的松懈下来后,疲惫与疼痛在再度侵伐天如镜,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把清越的声音:“咦,怎地被人抢先了一步?”
第130章 王孙自可留
楚玉一行人足足找了大半夜,找了不知道多久,依旧没有天如镜的踪迹,府上虽然有擅长追踪的人,但是大雨已经洗刷掉了几乎所有的痕迹,从城北顺着路来到城东,在雨势歇止天色微明的时候,众人也来到了东山脚下。
越捷飞眼尖的看见山脚下的一块尖石上挂着一小缕紫色的布条,当下便飞身跃了过去,拾起布条,仔细辨认后,他焦急的回头对楚玉道:“公主,这是阿镜的衣料。”
楚玉惊讶的朝山上看了眼:“难道天如镜在山上?昨晚上这么大风雨,他爬山做什么?”她思量片刻,还是自己下了车,命士兵守在山下,而她与容止越捷飞二人一同上山,看个究竟。
下车之后,楚玉才想起萧别依然在她车上,萧别是送刘昶出城的,也不便让他单独回城引人疑窦,便这样一路的带着。
楚玉回头对萧别道:“你就在车中休息,如何?”
萧别摇了摇头,抱着琴自己走下车来:“不,我与公主一同上山。”